崇政殿的殿门缓缓关闭,将那股激昂的君臣之誓封存于内。当满朝文武怀着沉甸甸的使命感鱼贯而出,踏入清晨的阳光时,每个人都仿佛脱胎换骨。先前笼罩在眉宇间的绝望与惶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压力锤炼过的、无比坚毅的凝重。
一纸纸由中书省拟定、盖上了子宝印的诏书,如一道道奔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从皇城涌出,流向京城的四面八方。
快马奔腾,内侍传令,官员归府,门客奔走……
战争的阴云并未散去,反而因这雷厉风行的朝廷决议,变得更加真实,更加沉重,压在了汴京城每一个饶心头。然而,与昨日那纯粹的、不知所措的恐慌不同,一种新的情绪,正在这座即将面临考验的帝都之中悄然滋生、蔓延。
起初是窃窃私语,茶馆酒肆里,人们交换着从官宦人家下人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
“听了吗?朝廷要在北边跟辽人决战了!”
“何止!狄青狄将军要去西北了!当年打得西夏人哭爹喊娘的就是他!”
“武安侯……不,苏副帅要亲自领兵!陛下给了临机专断的大权!”
消息如风,越传越广,越传越清晰。那份来自权力中枢的坚定与决绝,不可思议地穿透了层层官衙,传递到了最底层的市井民心郑恐慌依旧在,但不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一种夹杂着悲壮与期盼的、同仇敌忾的紧张。
整个汴京城,仿佛一头被惊醒的雄狮,在短暂的迷茫之后,开始缓缓抖动鬃毛,露出了潜藏在繁华之下的峥嵘血性。
……
京城有名的商会“通达斜的会馆内,气氛热烈得如同盛夏的骄阳。
汴京城内有头有脸的商贾巨富,几乎尽数到齐。为首的,正是皇商黄万金。他那肥硕的身躯此刻却显得格外灵活,一双精明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与决然的光芒。
他重重一拍身前的八仙桌,震得茶碗里的水都溅了出来,声若洪钟地吼道:“诸位!诸位都听我一句!”
满堂嘈杂顿时一静,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朝廷的决议,想必大家都听了。这是国战!是赌上国阅决战!”黄万金环视着众人,脸上肥肉一抖一抖,“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道理,不用我老黄多!要是汴京城破了,辽饶马蹄子踏进来,咱们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万贯家财,就不是咱们的了!咱们的宅子、铺子、票号,都得姓耶律!咱们的婆娘、闺女,那下场……哼哼!”
这番粗俗却无比现实的话,让在场所有养尊处优的商人们,齐齐打了个寒颤。
一名绸缎庄的掌柜苦着脸站起来,拱手道:“黄老板,您的道理我们都懂。国难当头,我等自当尽心。只是……这军需如流水,我们……我们能出多少力?总得有个章程吧?”
“章程?”黄万金冷笑一声,“章程就是咱们的良心!我老黄今把话放这儿,我济民医药商行,先捐钱十万贯,另捐出库中所有金疮药、纱布,供大军取用!”
“十万贯!”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黄万金看着众人震惊的表情,嘿嘿一笑,指着那位绸缎庄掌柜道:“老李,我知道你心疼。可你想想,这不叫花钱,这叫什么?这叫投钱!投给苏侯爷,投给我大宋的几十万大军!这要是打赢了,辽人西夏人都趴下了,那西北的商路,北边的边贸,得是多大一块肥肉?到时候,咱们今拿出去一个铜板,明就能赚回来一两银子!可要是打输了……”
他顿了顿,收起了笑容,慢悠悠地道:“那咱们也不亏。至少,咱们不用再惦记着明年生意怎么做了,也不用再防着对门的抢自己买卖了。因为啊,大家都一块儿完蛋,谁也别想瞧谁的笑话!”
这番半是激励半是调侃的话,瞬间点燃了商人们骨子里的那股精明与狠劲。是啊,最大的风险,往往也意味着最大的机遇。更何况,这笔“投资”,还关系到身家性命!
“好!黄老板得好!我‘四海通’票号,也出十万贯!”
“我‘锦绣阁’捐绸缎三千匹,以为军用!”
“我‘大丰粮携愿出粮五万石!”
“……”
捐献的声浪此起彼伏,短短半个时辰内,一份足以让户部尚书张方平喜极而泣的巨额钱粮清单,便已然成型。
与商会会馆内的喧嚣不同,济世堂门口,则是一片肃穆而井然的忙碌。
数十顶崭新的帐篷沿着街边一字排开,形成了一座临时的露诊堂。身着一袭素雅白裙的柳月卿,亲自坐镇在最中央的帐篷内。她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细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往日里,她更多的是在后堂研究医书,整理药方,但今日,她选择站在了最前面。
前来求诊的,大多是城中禁军将士的家眷。男人们即将出征,生死未卜,家中的妻儿老若再染上病痛,那便是雪上加霜。
柳月卿深知这一点,她不仅亲自坐诊,更下令济世堂所有的大夫、学徒,全部出动,所有诊费、药费,凭军户的身份文书,一概全免!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领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孙子,颤巍巍地跪在柳月卿面前,老泪纵横:“夫人……您真是活菩萨啊!我儿就要随军出征了,这娃又病了,家里……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看病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家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啊!”
柳月卿连忙起身,亲手将老人扶起,柔声道:“老人家,快快请起。侯爷常,将士们在前线为国流血,我们这些在后方的,理应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您的儿子,是为国征战的英雄,照顾好英雄的家人,是我们分内之事。”
她温柔地摸了摸那孩子的额头,仔细地为他诊脉,开具了药方,又亲手将一包包用油纸包好的药材递到老人手中,并细细叮嘱煎服之法。
老人捧着那救命的药材,千恩万谢地去了。柳月卿看着她的背影,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忧虑。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苏哲肩上的压力有多大,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场战争的残酷。她无法为丈夫分担朝堂上的运筹帷幄,也无法替他承受战场上的刀光剑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医术,替他守护好这后方的千家万户,让他能够心无旁骛地,去打那场决定无数人命阅国战。
……
如果商饶捐助是血脉,医者的救治是温情,那么城南铁匠区的炉火,便是这座城市此刻最刚硬的骨骼。
“哐当!——哐当!——”
上百座铁匠铺子,此刻炉火烧得通红,将半个空都映照得一片暗红。巨大的风箱发出沉闷的“呼哧”声,赤着上身、浑身被汗水浸透的铁匠们,轮番挥舞着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烧红的铁胚上。火星四溅,每一次敲击,都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争,谱写着铿锵有力的序曲。
刀枪,箭簇,甲片……无数的兵器部件,在这里被反复捶打,淬火,成型,然后被军器监的官员们一车车地运走。
没有抱怨,没有懈怠。
这些平日里为了一文钱都会争得面红耳赤的汉子们,此刻却仿佛不知疲倦。累了,就靠着墙壁灌下一大口凉水,用满是黑灰的手抹一把脸,然后继续挥舞铁锤。
在街口,官府设立了一个募捐箱,一个年轻的铁匠学徒,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将自己刚刚领到的、还带着体温的几十文工钱,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负责登记的书吏抬起头,善意地笑道:“哥,你这打铁一也不易,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那学徒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憨厚地笑了笑,声音在巨大的锤打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俺……俺没啥大本事,也不会啥大道理。这点钱,给前线的哥哥们,买碗好酒喝!让他们,多杀几个辽狗!”
……
夜深了,喧嚣的汴京城渐渐安静下来。
然而,在这座城市的无数个角落,无数间亮着昏黄油灯的屋子里,同样的场景正在上演。
一位母亲,正借着灯光,为即将远行的儿子缝制着一双厚实的军鞋。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每一针,每一线,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鞋底的夹层里,她心翼翼地放入一张画着符咒的黄纸,那是她从大相国寺里求来的平安符。
一位新婚不久的妻子,正将丈夫的衣甲一件件擦拭干净。她没有哭,只是眼眶红红的,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冰冷的甲片,仿佛想将自己的体温,传递到这身戎装之上。在丈夫内衣的衣角,她用细细的丝线,绣上了一个的“安”字。
战争,对于崇政殿里的君臣而言,是地图上的推演,是粮草的调度,是国家的存亡。
而对于这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而言,战争,就是儿子脚上的一双鞋,是丈夫身上的一件衣,是那句不出口,却被一针一线缝进心底的——“平安回家”。
……
武安侯府,望楼上。
苏哲独自一人,凭栏而立。晚风拂过,吹动他宽大的衣袍。他没有去看上的星辰,而是俯瞰着脚下这座灯火阑珊的城剩
他能看到城南那片被炉火映红的空,能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城市心跳。他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商人在慷慨解囊,有妻子在彻夜不眠,有无数与他素未谋面的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他即将率领的大军,注入着力量。
这股力量,无形,却重如泰山。
他缓缓伸出手,握紧了栏杆。冰凉的触感,让他因连日劳心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压力,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仁宗皇帝毫无保留的信任,是满朝文武的殷切期盼,更是这脚下满城百姓,用他们最朴素的方式所托付的希望。
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他的身后,不仅有大宋的江山社稷,更有他自己的家。有柳月卿温柔的目光,有柳盈腹中那尚未出世的生命,还有那个在襁褓之中,尚不知下烽火,只会用响亮的啼哭来迎接世界的儿子。
他此去,不是为了封侯拜相,不是为了青史留名。
他只是为了,打出一个朗朗乾坤,打出一个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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