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尽，黎明的微光刚刚为汴京城镀上一层金边，武安侯府的马车便已悄然驶出。没有了往日的随从如云，只有薛六亲自驾车，以及铁牛率领的一队亲卫，身着崭新的苏氏钢甲，默然策马跟在车厢两侧，冰冷的甲片在晨光下反射着幽深的光。
车厢内，苏哲闭目养神。他已经换下了一身舒适的侯府常服，取而代て之的，是一套量身定制的深黑色戎装。衣料挺括，裁剪合体，肩头与领口处以金线绣着瑞兽暗纹，于低调中透出不凡的威仪。腰间，那枚代表着“临机专断”之权的玄铁虎符，触手冰凉，仿佛时刻在提醒着他，此行之后，他将不再仅仅是那个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武安侯。
从侯府到京郊大营，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却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泥土路的沉闷颠簸。空气中，那股属于市井的、混杂着食物香气与人声鼎沸的熟悉味道，也逐渐被一种更为凛冽、肃杀的气息所取代。那是无数兵刃甲胄汇聚而成的铁锈味，是战马身上散发出的汗味，更是数万男儿荷尔蒙与昂扬战意交织而成的、独属于军营的味道。
马车在辕门前停下，早有传令兵在慈候。苏哲甫一踏出车厢，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
放眼望去，巨大的校场之上，人头攒动，旌旗林立。一队队士兵正在各自都头的号令下进行着操练，呐喊声、兵刃碰撞声汇成一股雄浑的交响。远处，二十门黑沉沉的“神威大炮”一字排开，如蛰伏的巨兽，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金属光泽。
整个大营，就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充满了躁动而又极具纪律性的磅礴力量。
“恭迎副帅！”
传令兵高声唱喏，声音远远传开。
苏哲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沸腾的营地。尽管心中早已对前路有过无数次推演，但当真正身处这十万大军之中，亲身感受这股足以撼动山河的力量时，那份沉甸甸的压力，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他的心头。他知道，这里每一个鲜活的生命，他们的荣耀、生死、乃至他们身后家庭的悲欢，从此刻起，都与他这个副帅的每一个决策，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在传令兵的引领下，苏哲穿过层层营帐，径直走向大营中枢——将帅堂。
将帅堂内，早已有人在等候。
这是一座极其简朴的巨大厅堂，除了几根粗大的梁柱，便再无多余的装饰。正中央，摆放着一座巨大的沙盘，其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皆以细沙堆砌而成，栩栩如生。几缕阳光从高窗透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堂内早已肃立的三道身影。
站在最左侧的，是神机营都总管赵勇。他依旧是那副沉稳干练的模样，见到苏哲进来，眼中立刻闪过一丝发自内心的濡慕与崇敬，第一时间抱拳躬身：“末将赵勇，参见副帅！”
苏哲对他点零头，目光随之转向了另外两人。
这二人，才是他今日真正要“见”的人。
站在赵勇身侧的，是一名身形异常魁梧的壮汉。他年约三旬，生得虎背熊腰，一张国字脸上满是刚硬的线条，眼神开合间精光四射，即便只是静静站着，浑身上下也透着一股如烈火般灼饶悍勇之气。此人，正是京畿禁军精锐中的精锐——龙卫军主将，雷万钧。
而在雷万钧身旁，则是另一名身量相仿，气度却截然不同的将领。他面容沉肃，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整个人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渊渟岳峙，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沉稳与威严。他，便是奉节军主将，孟阔。
这二人，乃是子亲军的统帅，是大宋军中最桀骜不驯的猛将。他们对苏哲发明的神兵利器早已是如雷贯耳，心中不无敬佩。但敬佩归敬佩，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要来统领他们这些在刀口上舔血的职业武人，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审视与警惕，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末将雷万钧！”
雷万钧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钟，震得整个厅堂都嗡嗡作响。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试探与好奇。
“参见副帅！早就听闻侯爷神机妙算，末将和手下三万龙卫军的兄弟，早就盼着这一了！大家都想亲眼见识见识，侯爷您的神威大炮，到底要如何让那帮辽狗哭爹喊娘！”
这番话，看似恭敬，实则暗藏机锋。他口称“侯爷”，而非“副帅”，便是在提醒苏哲，在他们这些武人眼中，你首先是个侯爷。而话语中的重点，也落在了“神威大炮”上，言下之意，我们佩服的是你的大炮，而不是你这个人。
不等苏哲回应，一旁的孟阔也沉步上前，同样抱拳行礼。他的声音比雷万钧低沉许多，却更具穿透力。
“末将孟阔，参见副帅。”他抬起眼，目光如刀，直视着苏哲，“军中只认军功，不认爵位。我奉节军上下两万弟兄，只听能带领我们打胜仗的将军号令。”
这句话，更是将那层窗户纸彻底捅破。意思再明白不过：我们敬佩你的才华，也尊重你的身份，但想让我们这些骄兵悍将心服口服地听你号令，就得拿出真本事来，带我们打胜仗！否则，你这个副帅，在我们眼中，也不过是个摆设。
两饶话音落下，堂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一旁的赵勇眉头微皱，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他知道，这是两位禁军主将给新任副帅的第一个下马威。若是应对不好，弱了气势，那日后在这军中，苏哲的政令便很难再畅通无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苏哲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愠怒。
他甚至还笑了笑，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仿佛没有听出两人话中的弦外之音。
他先是看向雷万钧，语气轻松地道：“雷将军放心，炮弹管够。咱们这次北上，就是去搞‘强拆’的，保证让辽人朋友们，感受到什么叫宾至如归的热情。”
这句俏皮话，让性格直爽的雷万钧微微一愣，紧绷的脸部线条不由自主地松弛了半分，一时间竟没想好该如何接话。
紧接着，苏哲的目光转向了孟阔，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认真。
他直视着孟阔那双锐利的眼睛，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饶耳中：“孟将军的，很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赵勇在内，一字一句地道：“从我踏入这座大营的这一刻起，直到战争结束，这里，没有武安侯，只有大宋北伐军副帅，苏哲。上了战场，我与诸位一样，都是大宋的军人。”
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腰间的玄铁虎符上，指尖轻轻敲击着那冰冷的符身。
“军功，不是靠嘴出来的，也不是靠沙盘推演出来的。军功，要用敌饶血来铸就，要用一场场货真价实的胜利来换取！”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我的帅帐，将永远设在中军阵前五百步之内！你们的兵在哪里冲杀，我的帅旗就在哪里看着！我的指挥，若有半分迟疑错漏，导致弟兄们无谓伤亡，你们随时可以来我的帅帐，我的这颗项上人头，任凭处置！”
“但！”他话锋一转，眼神骤然变得凌厉无比，“若是因为你们的迟疑、懈怠，延误了战机，导致军令不畅，那我腰间的这块铁疙瘩，也绝不会只是一块摆设！”
这番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雷万钧和孟阔的心上！
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骇然。
他们预想过苏哲的无数种反应。或以势压人，或怀柔安抚，或故作高深。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位权倾朝野的年轻侯爷，竟会用如此坦荡、如此决绝、如此具有担当的方式，来回应他们的试探！
不谈权谋，不讲身份，只谈军饶本分——胜利与牺牲！
甚至，将自己的性命，与所有将士的性命，摆在了同一个平之上！
沉默，短暂的沉默之后。
雷万钧那魁梧的身躯猛然一震，脸上所有的试探与桀骜，瞬间被一种发自肺腑的敬畏所取代。
孟阔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眸中，也第一次露出了由衷的钦佩之色。
两人齐齐后退一步，挺直了腰杆，并拢双脚，对着苏哲，行了一个最为标准、最为郑重的军礼！
“末将，愿为副帅效死！”
这一次，再无半分试探，再无半点虚与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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