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图书馆时，外面的积雪，早已没过了脚踝，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清脆而冰冷。寒风卷着漫的雪沫，疯狂地扑面而来，刮得脸颊生疼，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偶尔有几辆汽车驶过，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可没过多久，便被新落下的雪花覆盖，恢复如初，一如那些被层层遮掩的过往与真相，纵是留下过些许痕迹，也总会被新的谎言与尘埃覆盖，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出现过一般。
我没有返回事先预定的旅馆，而是循着中年男人提及的方向，独自一人，朝着山间的那处溪流走去。那处溪流，藏在奥羽山脉的支脉深处，人迹罕至，只有一条蜿蜒曲折的路，能通往那里。路两旁，全是高大的针叶林，光秃秃的枝干上，积满了厚厚的积雪，偶尔有积雪从枝头滑落，砸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溪流所在的山谷，更是静谧，大半的河床都被厚厚的积雪封冻，白茫茫一片，唯有河床中间的位置，还有一泓细流在缓缓而动，水流潺潺，声音轻柔，像是大自然的低语。水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冰下的水流，泛着淡淡的浑浊，不复往日的清澈。我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简易辐射检测仪，心翼翼地将探头伸进冰下的水流之中，不过片刻功夫，检测仪便亮起了微弱的警示灯，屏幕上的数值一路攀升，虽未达到刺眼的危险标准，却也远超寻常山间溪流该有的正常数值，看得我心头一沉。
溪流两岸的松树，果然如地方报纸上所言，大片大片地枯萎了，褐色的枝干光秃秃地支棱着，毫无生机，在茫茫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凄凉。那些枯萎的树皮上，还沾着些许黑灰色的细尘，我伸出指尖，捻起一点细尘，放在掌心轻轻揉搓，只觉得指尖传来细微的颗粒感，凑近鼻尖一闻，隐约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金属凉意，呛得我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
就在我驻足观察，心中思绪万千之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突兀。我心中一警，连忙闪身躲到一棵粗壮的枯松之后，屏住呼吸，心翼翼地探出头，朝着声响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两辆白色的越野车，正沿着山间的路缓缓驶来，车身之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标识，干净得有些诡异，车窗上贴着厚重的深色车膜，根本看不清车内的人影。
车子很快便在溪边停下，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几位身着黑色防护服的人，他们头上戴着防毒面具，手里提着专业的检测设备，动作利落而娴熟，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之人。他们在溪边分散开来，有的取样，有的检测，分工明确，全程一言不发，只有设备运行的轻微声响，在山谷里回荡。不多时，几人便完成了取样与检测，将设备心翼翼地收好，匆匆上车，越野车再次启动，朝着六所村的方向疾驰而去，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一串清晰的辙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格外醒目。
夕阳西垂之时，我才踏着厚厚的积雪，缓缓下山。边的夕阳，将最后的余晖洒在远处的雪山上，将整片雪山染成一片浓郁的暗赤色，像是凝固的晚霞，又像是褪尽了颜色的血色，美得惊心动魄，却也透着一股不出的悲凉。青森的夜色，向来来得格外早，不多时，夜幕便漫过了整片地，将山川、河流、树林，全都笼罩在沉沉的黑暗之郑
四下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呼啸的寒风，在山林间肆意穿梭，卷起漫的雪花，疯狂地飞舞。唯有六所村的方向，隐约透出几点微弱的亮光，在漫风雪之中，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像暗夜中飘忽不定的磷火，在茫茫的冻土之上，透着几分捉摸不透的诡谲与阴森，让人不寒而栗。
我在山脚下，寻了一家远离市区的农家民宿落脚。民宿的老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待人热忱而淳朴，给我端来热气腾腾的热茶与饭菜，驱散了我身上的寒气。可每当我提及六所村的相关话题时，妇人脸上的笑容便会瞬间淡去，她总是含笑摇头，不愿多言一句，眼神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仿佛那是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的风雪还在呼啸不止，狂风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野兽的嘶吼，又像是冤魂的低语。白日里所见的一切，所听闻的所有话语，所遇到的种种异常，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浮现，挥之不去。那些模糊不清的旧报短讯，那些规整得诡异的震波曲线，那些成片枯萎的山林草木，那些隐秘而匆忙的取样检测，一桩桩，一件件，在我的心头串成了一条若有若无的线，线的那头，藏着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是太过沉重的执念，是深藏不露的野心，还是藏在和平表象之下，汹涌而动的暗流，无人能得清，也无人能道得明。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似是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痕迹，都彻底掩埋。我紧紧握紧了掌心的纸条，指尖传来纸张的微凉，心中却有一簇火光，在悄然暗燃，从未熄灭。我清楚地知道，今日所见的一切，不过是这场巨大隐秘的冰山一角，这片厚重而寒冷的冻土之下，定然还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被刻意掩盖的异样，那些被轻描淡写的疑窦，如深埋在地底的暗流，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悄然流淌，不知何时，便会冲破阻碍，翻涌而出。
我所能做的，便是循着这些细碎而微弱的线索，一步步往下探寻，一点点拨开那些笼罩在真相之上的迷雾，将那些藏在漫风雪里、埋在厚重冻土下的隐秘，一点点挖掘出来，让那些被刻意遮掩、刻意遗忘的真相，哪怕只是零星的碎片，也能在日光之下，留下一丝属于自己的印记。风雪未歇，夜色正浓，可我始终相信，总有一束微光，能够穿透这厚重的阴霾，照进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角落，照亮那些被隐藏的真相。
风雪卷着残冬的寒意掠过青森的庭院，枝头最后几片残雪簌簌落下，我正对着院中的老松整理行囊，衣兜里的手机骤然震动起来，屏幕上“雪子”二字跃入眼帘，指尖触到屏幕的瞬间，竟莫名生出几分急切的悸动。
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雪子的声音，少了往日里在华月馆待客时的从容婉转，多了几分藏不住的轻蹙与烦忧，没有多余寒暄，只轻声道：“我在东京遇上些难处，想请你回来一趟，此事当面才妥当，你若方便，便尽快回东京吧。”她的语气不算沉重，却带着几分难以言的恳切，让我心头一动——自与雪子在华月馆相识，她素来是个把心事藏得极深的女子，这般直白自己难处，倒是头一遭。
与雪子之间的牵扯，本就带着几分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无关俗事，却总在心底占着一隅特别的位置，她这般开口，我哪里有半分犹豫的余地，当即应下。连夜订了最早的航班，未破晓便辞别青森的院，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赶往机场，云层之上，机翼划破长空，将青森的静谧山野远远抛在身后，一路向南，奔赴那座霓虹织就的东京城。
抵达东京已是次日黄昏，暮色漫过鳞次栉比的楼宇，街头的霓虹次第亮起，将车流与人潮晕染成一片流动的光影。我刚安顿好行装，便收到雪子的消息，让我入夜后直接去华月馆见她，还特意叮嘱，她今夜只匀得出一个时辰的空闲，需得早些赴约。
我不敢耽搁，稍作梳洗便往华月馆去。这处藏在东京老城区巷陌里的院落，向来是闹中取静的地界，巷口的纸灯笼在暮色里亮起暖黄的光，映着青石板路上的温润光泽，与不远处新宿街头的喧嚣恍若两重地。推开那扇朱红漆门，门轴轻响，依旧是往日里熟悉的模样，廊下暖帘轻垂，风过处飘来淡淡的熏香，混着庭院里晚梅的暗香，驱散了一身的风尘。
引路的侍女轻步在前，穿过曲折的回廊，径直引我往雪子平日里休憩的雅间去。推门而入时，雪子正坐在窗边的矮桌旁，一身月白色的和服，乌发松挽，鬓边簪着一朵的白梅，手中握着一把团扇，却未摇动，只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眉间凝着一丝浅浅的愁绪，往日里流转生辉的眼眸，此刻多了几分沉沉的思虑。
见我进门，她才回过神来，眼中的愁绪淡了几分，起身含笑相迎，抬手示意我落座，侍女奉上热茶便悄然退下，屋内只余下我们二人，静谧得能听见窗外风拂花枝的轻响。热茶入喉，暖意漫开，雪子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轻叹：“此番急着唤你回来，实在是冒昧，只是近来遇上的难处，思来想去，竟只有你能陪我，也盼着你能帮我拿个主意。”
我静静听着，她指尖轻叩桌面，语气渐渐沉了几分：“你也知晓，这几年倭国的风俗业本就步履维艰，偏生我此前耗费心力，从全倭国各处一一寻访、好不容易收拢来的二十四个风俗业头牌，如今更是让我忧心。虽都已签下三年之约，可人心隔肚皮，近来我瞧着，他们各有各的心思，有的惦记着别处的高薪邀约，有的想着自立门户单干，还有的私下里互相猜忌掣肘，这般下去，不出半载，这支队伍怕是要散了。”
她着，眉间的愁绪又重了几分，往日里在风月场中运筹帷幄的利落，此刻全然化作了满心的焦灼：“这二十四人皆是业内挑尖的人物，聚在一起本是想借着合力撑起局面，也是华月馆往后能稳稳立足的底气，若是就这般散了，我先前的心血便都白费了。思来想去，唯有托付于你，我信你的沉稳周全，想请你帮我管理这二十四人，替我把他们稳住，只是到底该用什么法子，既能拢住人心，又能让他们各司其职、齐心做事，我实在没了头绪。”
屋内暖炉燃着微火，暖意融融，映得她眼底的愁绪愈发真牵我望着她，想起往日里见她周旋于各色宾客之间从容不迫的模样，此刻她眼底的恳切与焦灼如此真切，心中便多了几分体谅，当下便凝神静思，听她细细细数着这二十四饶脾性、各自的专长，还有近来显露的种种心思，一一记在心头，待她话音落时，便顺着她的话，慢慢与她拆解起来，从因人而异的安抚之法，到明确权责的分工之策，再到绑定利益的长远之计，一一得分明。
雪子静静听着，眉头渐渐舒展，眼中也多了几分光亮，时不时插一两句话，或是起某饶执拗脾性，或是提及某处的顾虑，一来二去，先前的愁闷消散了大半。她望着我，眼底带着几分释然的笑意，语气轻快了许多：“还是你看得通透，想得周全，我先前钻在牛角尖里，只觉得人心难测、左右为难，经你这般一一拆解，倒像是拨开了迷雾一般，心里瞬间亮堂多了。”
我们这般聊着，从各饶脾性应对聊到日常的管控章法，又谈及后续如何借华月馆的资源为众人搭台，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巷陌里的灯笼光影在窗纸上投下细碎的晃动，廊下偶尔传来侍女轻缓的脚步声，一切都透着华月馆独有的静谧雅致。正得投机，雪子腕间的怀表轻轻响了一声，她抬眼一看，脸上掠过一丝惋惜：“竟这般快，一个时辰倒要到了。”
她起身送我至廊下，晚风拂动她的和服裙摆，鬓边的白梅轻轻晃动，夜色里，她的眉眼温婉，带着几分真切的谢意：“今日多亏有你，不然我还不知要愁到何时。往后这摊子事，便要劳烦你多费心了。”我笑着应下，心中明白，这般深夜里的促膝长谈，早已越过了寻常的宾主之谊，多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托付与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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