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问得太快太急,齐嬷嬷措手不及,脸上空白了一瞬,随即肌肉扭曲,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整个人像被抽干力气,缓缓滑靠向墙壁,这才吁出一口带颤的浊气,连眼皮都耷拉下来,像是再也无力强撑着演戏,姿态里透尽疲惫。
“姑娘想知道什么,老奴尽量回答。但唯有一事,老奴想先求个保证。”
“唉——”
陆青这声莫名的叹息,让齐嬷嬷一怔,茫然望去。
“嬷嬷,”陆青摇头,唇角噙着一丝惋惜的冷笑,“戏演不下去了,便想拿捏我们心软么?你,没资格讲条件。”她语气轻柔,却充满威胁,“我们问什么,你答什么。”
“答得好,许你一个痛快。”沈寒的声音冰冷地切入,不带丝毫感情,“答不好,你的宝贝福哥儿,便会来陪你一同上路。也算全了你们母子情分,落个整整齐齐。”
这话直白到绝情绝义,饶是齐嬷嬷已视死如归,此刻也如被淬冰的刀子当胸扎入,浑身血液都凉了。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却不敢用福哥儿的命去赌那份微乎其微的仁慈。
齐嬷嬷难以置信地看着陆青,又猛地转向沈寒,声音发颤,“姑娘...您从前连下人犯错都心生不忍...绝非这般心狠之人!为何...为何如今竟要牵连无辜啊?!”
这几日她未曾受刑,心中一直存有侥幸,这侥幸正是源于对陆青十数年性情的笃信。
她甚至自负地认定,陆青心中存有善良与不忍。
可此刻,这份笃信被砸得粉碎,她已看不到一丝光亮。
陆青直视着她骤变的脸色,声音依旧平静,“你是现在,还是我将你儿子带来,让他看看他母亲这些年都干过什么好事?”
“您真是变了。”齐嬷嬷死死盯着陆青,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丝毫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真是她看着长大的那个姑娘?
为何眉眼如此熟悉,眼神却冰冷得让她骨髓发寒?
齐嬷嬷看惯了那个乖巧顺从的陆青,根本无法适应眼前这个言语犀利、招招致命的对手。
齐嬷嬷抿紧嘴唇,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在沉默中负隅顽抗。
陆青与沈寒只是静静地审视着她,等待她的崩溃。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片刻,齐嬷嬷终于败下阵来。她肩膀坍塌,一声带着死气的叹息自喉间溢出,“问吧。”
她混浊的眼珠转向陆青,哀声道:“老奴知无不言,绝无半字虚言。姑娘,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福哥儿他真是无辜的,求您...”
陆青抬手,用一个干脆的手势截断她的话,眼神里没有半分动摇,“早该如此。嬷嬷卸了戏装,我们也不必再看戏,彼此都轻松。”
她指尖在卷宗上重重一扣,发出沉闷一响,“温恕与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至此,齐嬷嬷彻底明白,陆青对她,已无半分旧情,只剩冰冷的陌生与刻骨的恨意。
她绝望地闭上眼——
也罢,从她递上那碗毒药起,便亲手斩断了这十余年堪比亲饶情分。
此刻再辩解自己曾如何犹豫挣扎,曾如何跪地哀求,最终却仍屈从命令,又有何意义?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陆青满怀信任地喝下她亲手递上的毒药时,她站在一旁,竟硬生生忍住了,一滴泪也未流。
待陆青昏睡后,她迅速收拾行装。离去前,她回头望向榻上昏迷的少女,那张她看了十几年、抚摸了十几年的脸庞,让她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心中只余一片被罪恶焚尽的荒芜。
她甚至没有勇气走上前,再最后轻抚一次那张脸——她觉得自己不配。
她只是死死地看了一眼,以为那将是永诀,便头也不回地逃离。
直至今日,亲眼见到陆青眼中再无半分往日的孺慕,只剩下全然的陌生时,她那片早已荒芜的心,才后知后觉地抽搐起来,泛起迟来的、锥心刺骨的痛。
她缓缓睁开眼,吁出一口饱含痛苦与悔恨的浊气,“温老爷...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不仅救了我的命,也给了我重活一次的机会。”
齐嬷嬷将脸颊深深埋入双膝之间,仿佛那段回忆过于惨痛,只需触及便让她浑身颤栗。
她哑着嗓子,缓缓撕开记忆。
“我父亲是苏州李氏药铺的掌家人。”她缓缓抬脸,眼眶干涩得流不出泪,唯余一抹悲凉到极致的苦笑,“我母亲,只是父亲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听到“外室”二字,陆青与沈寒对视一眼。沈寒轻声问:“所以你才没有姓李?”
“不,”齐嬷嬷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那个笑容比哭更令人心悸,“我原也是堂堂正正姓李的...”
“一开始,父亲只是在外头安置了我们母女俩,虽不能常常见到父亲,但他待我,”她唇角扯出一抹轻蔑的讽笑,“也曾经如珠似宝。”
她话语一顿,接下来的字句像是从喉咙里艰难碾磨而出,“后来母亲染病去世,只留下年幼的我。父亲便将我接回府中,交由正房太太抚养。”
“我那时真,只当是从巷陋室搬进了高门大宅,日子总归是好的。殊不知,是从一个家,踏进了一座火坑。”
“药铺传到父亲手上,虽已历经三代。可父亲对药理兴致寻常,又经营不善,铺子连年亏损,全仗着正房太太娘家的银钱与人脉苦苦支撑。”齐嬷嬷越,声音越为平缓,仿佛亲手打开了记忆的匣子,痛苦便暂时封存了。
“我能经常见到父亲,心中甚是喜悦,”当提及这份久违的温暖,却如同触碰了一道旧伤疤下最温柔的利刺,痛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吸足了痛苦与恨意。
“见他终日为铺子愁眉不展,我便暗下决心发奋研习药理,只盼能为他分忧。”
齐嬷嬷目光空洞,仿佛穿透时光,回到了李氏药铺的后堂。
“别人家的姐念《女诫》《千字文》,我却日日念的是《药性赋》、《神农本草经》,从早背到晚,吃饭睡觉都拿着书...”
“后来,父亲见我对药理甚有分,竟能一字不落的背下《雷公炮炙论》,大为惊喜,”齐嬷嬷怕二人不懂,多解释了一句,“对药材铺子来,如何蒸、炒、炙、煅药材以增强药性、降低毒性或改变药效,乃是核心根本,关乎生死。”
“彼时正房太太又有了身孕,他便索性将我安置在药铺里,耳濡目染,”这段回忆像是颇为轻松,让她语气轻快起来,“我便日日跟着老师傅学习拣药、煎药,泡在药堆里苦心钻研,只求早日成才,好回报父亲将我带回府的养育之恩。”
“那位正房太太,我名义上的母亲,待我不冷不热,倒也未曾苛待于我。”她笑得恣意而悲凉,仿佛在将过往当作纸钱投入火堆,“我以为人生便会如此平静滑过,待我成年,或为联姻出嫁,或招婿支撑门庭,如此一生罢了。”
“那你为何,要杀了正房太太李孙氏?”沈寒看了眼卷宗,“她的死因,写的是风寒耗空元气,病体无力而死。”
她宛如看陌生人般,看着齐嬷嬷,“这是第一次你杀人吧?”
齐嬷嬷脸上的悲凉缓缓冻结,随即,一种更深沉、更诡异的笑容缓缓浮现,眼泪却笑了出来。
她重重摇头,“呵呵...不...她不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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