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震惊,只在她眼中停留了一瞬。
齐嬷嬷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浸透着一种诡异的欣慰。
“姑娘,”她嘴角牵起一个慈祥的弧度,嗓音沙哑,裹着回忆的温存,“您还在襁褓时,便是老奴抱着了。您那么,睁眼看到老奴竟也不哭不闹,还冲着老奴笑...”
她伸出那双保养得宜、不似老妪的手,在空中翻转了一下,平静地端详着,如同欣赏一件器物,“这双手,抱过您,喂过您,也...对您下过毒手。”
指尖轻触掌心那道铜钱大的疤痕,她抬眼望来,目光像是要穿透十几年的光阴,“是这道疤,让姑娘找到老奴的吧。一句玩笑,您记到如今,好,真好啊...”
她频频点头,像在赞赏一件完美的作品,“您和夫人一样,心里有片海,侯夫人哪,她看不透。”
自言自语,絮絮叨叨,温情脉脉地翻捡着那些足以让人沉湎的美好回忆。
烛光下,她半眯着眼,嘴角噙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漾出近乎慈爱的光辉。
情态不似待宰的阶下囚,倒像一位慈祥和蔼的长辈,正与亲密无间的晚辈,闲话家常着过往的种种温情。
二人静静地在齐嬷嬷面前坐下,冷眼看着她,一言不发。
若非早知她是潜伏侯府的暗探与制毒高手,只怕任谁都要被这副慈祥和蔼的面容,骗得卸下心防。
高明的猎人,最擅长的是洞悉猎物的软肋,轻易便能打造一个无法抗拒的陷阱。
对于她自养大的姑娘,这个以慈爱为名的陷阱,梦幻到闪闪发光,让人忍不住想要跳进去,沉溺其间。
陆青这回仔细端详,才发现齐嬷嬷真是生了一副菩萨相——
眉宇开阔,眼如新月,看人时总含三分暖意,丰腴的脸颊上梨涡浅现,尤其是那对丰厚的耳垂,更显得一团和气,令人不自觉地心生亲近。
“嬷嬷生得一对垂珠耳,”陆青忽然含笑开口,“时候你常,这是福相。母亲还夸你,这是‘垂珠朝海’之相,主福泽深厚,健康长寿。”
她话音微顿,眼见齐嬷嬷嘴角的笑意凝住,才继续缓声道,“却不知,你的宝贝福哥儿,也生了一对与你一模一样的福耳。”
“福哥儿...”齐嬷嬷双眼倏地睁大,恍然大悟般缓缓点头,用一种混合着歉疚与怀念的语气叹道:“原来如此...我竟没注意到...”
是啊,她何曾注意过呢?
陪伴福哥儿的时间太短暂了。
每次仓促相见,她只顾着关心他手里的银钱够不够花,衣裳穿得暖不暖,身子是不是康健...却连儿子耳垂的形状都未曾看清。
她原以为已竭尽母爱,此刻那被陆青点破的疏忽,竟如毒蛇噬咬心肺,尖锐的悲恸汹涌而上,堵得她喉头哽咽。
想到再也见不到福哥儿,齐嬷嬷努力将这股酸楚压下,眼底被迫出的那点水光,恰好润泽了那份她竭力维持的、一如往昔的“温暖”。
她看着陆青,轻声:“难为姑娘...还记得这样清楚。”
陆青叹了口气,脸上却带着笑,“可惜了,这福相看来没什么用。”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只是不知这福哥儿,会不会真如这福相一般...长命百岁呢?”
听出话里的威胁,齐嬷嬷脸上的慈祥瞬间僵住,眼里的暖意像遇火的冰,迅速消融。
她嘴角下意识地想扯出一个辩解或讨好的笑,可那肌肉却不听使唤地微微抽搐。
最终,她还是顶不住心中的惶恐与哀恸,向前倾着身子,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姑娘...有什么恩怨,都在老奴这里了结吧。福哥儿什么都不知道,他从未害过您...求您,高抬贵手,放过他。”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在暗室中响起。
笑声里的讥讽与冰冷,让齐嬷嬷如遭电击,脊背瞬间窜起一片凉麻。
她猛地循声看去,一直沉默着的女子,噙着一丝陌生的笑意,缓缓走到她面前。
这张脸是陌生的,但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却带来一种致命的熟悉福
好似、好似能一眼将她看穿!
齐嬷嬷眼底最后一点伪装的暖意彻底冷了下去,“你...你究竟是谁?”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让她浑身不适。
这熟悉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沈寒微微俯身,看着地上这个瞬间绷紧脊背、如临大敌的老妇人,仿佛在看一条受惊弓起身子的毒蛇,唇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浅笑,“嬷嬷不认识我,巧了,我也不认识你。”
若认识,她怎会被这张伪善的脸欺骗多年,几乎死在她手上。
若是不认识,这张脸如一道刻痕,深嵌心底,在记忆里灼烧,片刻未忘。
此刻,清晰的过往与眼前的脸庞撞击,这张面目,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在我们面前演戏,是救不了你的宝贝福哥儿的,”沈寒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细细刮过齐嬷嬷脸上每一寸惊恐的纹路,“若真想让你的福哥儿平安无事,眼下就别跟我们玩花样了。”
沈寒直起身子,“你不会以为,几句惺惺作态的回忆,就将你做过的一切,都抹杀掉吧。”
她也曾想过,若齐嬷嬷没有亲自递上那碗毒药,或许还能为她找一个借口:比如是不得已、被胁迫、有苦衷...
但此刻,她心底反而卸下重负。那份残存的、对“如果”的软弱期待,被她亲手掐灭了。
一个能用美好回忆企图再次蒙骗的人,心早已冷硬如铁。
那些岁月里的温情,不过是齐嬷嬷为了任务演出来的戏,十数年如一日,从未间断。
面具戴久了,便长进了骨血里。
见到她,戏锣便响,齐嬷嬷只是习以为常地扮演着温情脉脉,将那宛如慈母的角色,演成她最拿手的好戏。
沈寒吁出一口寒气。
她不再需要理由,也不再需要“如果”。
从此,她与齐嬷嬷之间,只剩清算。
齐嬷嬷脸上肌肉扯动,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冷非冷的表情,不知是在对沈寒,还是在对陆青:“老奴险些忘了,姑娘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连蠢钝如乔氏都能随意拿捏的人了。”
“姑娘长大了,会谋划了,会耍手段了,能将老婆子我骗回来,老奴...心服口服。”脸上慈爱的伪装,如斑驳的墙皮缓缓剥落。
或许是多年未曾以真面目示人,她面部肌肉僵硬地抽搐着,试图组合成一个冷厉的表情,反倒显得有几分怪异的扭曲。
她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那相似的神态让她一阵恍惚。泪水缓缓盈满眼眶,视线一片迷离模糊,她喃喃道,“我真是老了...眼拙心也盲,竟连姑娘都认不清了。”
陆青笑得纯真无邪,扑闪的大眼睛里却跳动着狡黠的光,“何止嬷嬷眼拙?我也万万没想到,身边竟藏着您这样一位用毒高手,屈才做乳母,真是委屈您了。”
齐嬷嬷脸上掠过一丝苦涩,深吸一口气,强自恢复了镇定。
戏既已戳穿,再演徒增笑耳,反倒轻松了几分,“老奴还未曾问过,您为何...安然无恙?”
陆青把玩着手指,俏皮一笑:“许是嬷嬷年纪大了,那药...不管用了呢?”她指尖虚点向齐嬷嬷,“嬷嬷的药,难道就从未失手过?”
“当然没有!”齐嬷嬷像是被这轻慢的质疑微微激怒,背脊不自觉地挺直,脱口而出,“我的药,向来百试百灵!”
她话音未落,沈寒的问题已如利箭般接踵而至,速度快得让齐嬷嬷措手不及。
“那么,还有谁用过你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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