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昏黄的灯光如同凝固的琥珀,将空气里弥漫的纸墨沉檀香也染上了暖意。
孟屿心翼翼地将那部深紫鎏金的《皇明经世文编》用原本的靛蓝粗布重新裹好,玄色丝绦在他指间穿梭,打出一个郑重的结。
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在臂弯,像抱着一个沉睡的王朝精魂。
“得给它找个安稳的‘座舱’。”孟屿环顾房间,目光落在那只刚腾空的24寸行李箱上。
昨晚他和大力已将大部分冬装、洗漱用品、甚至那两双厚实的雪地靴都打包完毕,箱子里还剩些柔软衣物的空间,正好能作为缓冲。
他单膝跪在厚实的地毯上,动作轻缓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
大力安静地蹲在他旁边,手里托着几件叠好的厚毛衣。
看他将布包稳妥地安置在箱子最底层,用衣物严丝合缝地填塞包裹住,她才将毛衣一层层覆盖上去,如同为珍贵的种子覆上温软的土壤。
“缓冲系数…冗余度120%。”
她指尖轻轻按了按最上层的衣物,确认稳固,随即拉上行李箱拉链,发出轻微的“嘶啦”声。
做完这一切,她仰起脸看向孟屿,清澈的眼眸里映着床头灯暖黄的光晕:“这样…它就不会在旅途里‘晕车’了?”
孟屿被她这个带着点孩子气的比喻逗笑了,胸腔发出低沉的震动。
他伸手,指尖拂过她颊边柔软的发丝,带着宠溺:“嗯,诸葛工程师的减震方案,满分。”他顺势捏了捏她微凉的脸颊,“走吧?该去火车站了。”
推开酒店厚重的旋转门,长春清晨零下二十度的寒风像无数细的冰针,瞬间穿透了过渡区的暖意,狠狠扎在裸露的皮肤上。
大力立刻把羽绒服帽子兜头扣紧,毛茸茸的领子簇拥着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陈峰那辆黑色老帕杰罗果然停在路边,引擎盖上方蒸腾着大团白气。
他正靠着车门抽烟,看到他们拖着箱子出来,立刻掐灭烟头,洪亮的声音穿透清冽的空气:“箱子给我!送你们去火车站!这老绿皮可不等磨蹭的人!”
他大步迎上来,极其自然地接过孟屿手里那个装着“精魂”的行李箱,“嚯!这箱子沉的!弟妹把长白山的石头都装进去了?”
“是历史的重量。”
大力在厚围巾包裹下,声音闷闷的,却带着认真的强调。
“得!比石头金贵!”陈峰嘿嘿一笑,利索地把箱子塞进后备箱,“上车!别误零!”
车子在覆着薄雪的道路上行驶,最终停在略显陈旧的长春站前。
广场上人流涌动,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陈峰帮他们把箱子卸下来,拍了拍孟屿的肩膀:“老弟,弟妹,一路顺风!到了二道白河给我个信儿!山里信号时好时坏,提前!”
“谢了老陈,回见!”孟屿道谢,拉着行李箱,另一只手很自然地牵起大力的手,“走,找我们的时光慢车’。
穿过略显嘈杂的候车大厅,检票,走下站台。一股混合着铁锈、煤烟、陈旧皮革和人体热气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这就是绿皮火车的“体香”。
一列深绿色的火车安静地卧在轨道上,车身油漆斑驳,车窗是能向上推开的旧式设计,有些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
车厢连接处包裹着深绿色的帆布,随着寒风微微鼓动。车头方向,巨大的蒸汽机车头(或老式内燃机车头)正低沉地喘息着,喷吐着大团白雾。
“Kxxxx次,长春开往白河,请旅客抓紧时间上车…”广播里传来略带电流杂音的提示。
“我们的车。”孟屿找到硬卧车厢号,拉着大力和箱子走过去。车厢门口站着穿深蓝色制服的列车员,脸冻得通红,麻利地检票。
踏上狭窄的车厢过道,脚下是深红色的化县毯,早已磨得发白。
过道狭窄,两边是三层卧铺。空气里弥漫着方便面、茶叶蛋、香烟(尽管禁烟但气味残留)以及人体散发的温热气息混合成的、复杂却充满烟火气的味道。
他们的铺位在中铺,相对安静些。孟屿先把那个装着“精魂”的箱子塞进下铺底下最里面,确保稳妥。又把装着两人随身物品的背包放上中铺。
“上去?”孟屿拍了拍铺着蓝色条纹化纤床单的中铺。
大力点点头,动作略显笨拙地抓着冰凉的金属扶梯往上爬。孟屿在下面托着她的腰,帮她稳稳地上去。自己也随后爬了上来。
中铺空间逼仄,坐直了头几乎能顶到上铺的床板。
但铺位还算干净,枕头和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两人并肩坐在铺沿,腿都伸不直,只能微微曲着。
“空间利用率…接近极限值。”
大力声评价,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对面中铺一个老大爷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斜下方下铺的年轻妈妈在哄着哭闹的孩子;过道里,列车员推着吱呀作响的推车,吆喝着“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
“哐当!”一声闷响,车身猛地一震。
“呜——!”悠长而浑厚的汽笛声拉响,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苍凉福
火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发出规律而缓慢的“哐当…哐当…”声,伴随着车身轻微的、富有韵律的摇晃。
窗外,长春站的站台缓缓后退,然后是城市低矮的屋顶、覆雪的街道、光秃秃的行道树……速度并不快,景物以一种可以细细端详的速度流淌而过。
大力脱掉厚重的羽绒服,里面是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
她靠着车厢壁,微微侧头看向窗外。冬日的阳光透过蒙着薄霜和灰尘的车窗玻璃,变得柔和朦胧,洒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孟屿拿出手机,镜头对准她映在斑驳车窗上的影子。朦胧的光影里,她的轮廓温柔而静谧,长长的睫毛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像一幅怀旧的老照片。
“咔嚓。”声音很轻。
大力闻声转过头,车窗上她的影子也转了过来,目光在模糊的玻璃上与孟屿的视线相遇。
她没有话,只是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像在回应这无声的捕捉。
孟屿放下手机,很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腿上的微凉的手。
他的手心干燥温暖,将她纤细的手指完全包裹住。
“哐当…哐当…”
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是唯一的背景音,缓慢、悠长,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节奏。车厢里其他声音似乎都模糊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流淌的暖意和窗外不断变换的、覆雪的北国冬景。
列车驶离城市,进入广袤的雪原。
窗外是无垠的白,偶尔掠过一片顶着厚厚积雪的松林,像披着白绒毯的沉默卫兵。空是北方冬日特有的高原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看!”
大力轻轻碰了碰孟屿的手臂,指向窗外。一群麻雀大的鸟儿,羽毛灰白相间,扑棱棱地从一片雪地里飞起,像炸开了一片雪雾,又迅速消失在林间。
“是雪鹀。”孟屿看了一眼,“冬雪地里常见的家伙。”
大力点点头,目光追随着鸟儿消失的方向,清澈的眼底带着新奇的光。
孟屿再次举起手机,这次镜头直接对准了她被窗外雪光映亮的、带着浅笑的侧脸。
“咔嚓。”这一次,他没有掩饰快门声。
大力转过头,这次没有嗔怪,反而对着镜头,配合地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被阳光和旅途染上暖意的笑容。
那笑容清澈见底,带着点的狡黠。
孟屿看着屏幕上那毫无保留的笑颜,心口软得一塌糊涂。他收起手机,伸手揉了揉她戴着毛线帽的脑袋:“嗯,这张…怀旧风参数满分。”
“那是绿皮车厢的光影加成。”大力扬了扬下巴,像只骄傲的猫。
列车在雪原上不疾不徐地行驶着。时间仿佛被车轮的节奏拉长。
孟屿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是早上灌的热水,还温着。
“补充点水分。”他倒了一杯盖递给大力。
大力口喝着温水,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她又从背包侧袋里摸出两个橘子,金灿灿的,带着清新的香气。
“补充维生素c,预防感冒。”她剥开一个,分了一半给孟屿。
两人并肩坐在狭窄的铺沿,分享着温水和酸甜的橘子。
阳光透过车窗,在深蓝色的条纹床单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车轮的“哐当”声是恒定的节拍,车厢轻微的摇晃像温柔的摇篮。
大力吃着橘子,头不自觉地轻轻靠在了孟屿的肩膀上。
他的肩膀宽厚而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这缓慢前行中的静谧与依靠。
孟屿侧过头,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发丝间洗发水的淡香混合着橘子的清甜气息萦绕在鼻尖。
他伸出手臂,极其自然地环过她的肩背,将她紧紧地拥在自己身侧。
窗外,辽阔的雪原在冬日的阳光下静静铺展,偶尔掠过几座覆盖着厚厚积雪的低矮农舍,烟囱里冒出笔直的白色烟柱。
时间在“哐当…哐当…”的节奏里,温柔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摇晃的幅度似乎加大了一些。
窗外的景致不再是平坦的雪原,开始出现起伏的山峦轮廓。
松林更加高大茂密,披挂着晶莹的雾凇,在阳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加清冽纯净,带着松针和冰雪特有的冷香,透过车窗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要到山区了。”孟屿低声,轻轻拍了拍靠在他肩头似乎有些昏昏欲睡的大力。
大力闻言睁开眼,坐直身体,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
连绵的黛色山峦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火车沿着蜿蜒的山麓铁路缓慢爬升,发出比在平地上更沉重、更有力的喘息声。
“呜——!”汽笛声再次拉响,比之前更加悠长浑厚,在山谷间激起隐隐的回音。
突然,在火车拐过一个巨大的弯道,驶出一片茂密的白桦林之后,视野骤然开阔!
在正前方,在层峦叠嶂的尽头,在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空映衬下,一座巍峨、圣洁、披覆着永恒不化皑皑白雪的巨大山峰,如同神只般拔地而起,清晰地撞入眼帘!
那就是长白山主峰——白头峰!
山顶的积雪在午后阳光的直射下,闪烁着冰冷而璀璨的银辉,像一顶巨大的、光芒四射的钻石王冠。
山体线条雄浑壮阔,带着亘古的威严,沉默地俯瞰着苍茫大地和这列向着它缓缓蠕动的绿色虫。
车厢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声。对面看报的老大爷也放下了报纸,推了推老花镜,望向窗外,发出悠长的感叹:“嚯…真俊呐!”
大力微微张着嘴,清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雪峰。阳光照在她脸上,映出纯粹的震撼与向往。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孟屿的手,指尖微微用力。
孟屿同样被这壮丽的景象攫住了心神。他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颤,侧过头,看着身边女孩被圣山光芒映亮的侧脸。
他拿出手机,这一次,镜头没有对准她,也没有对准雪山,而是微微倾斜,将车窗外的白头峰,和她凝视着雪峰、带着震撼与温柔的侧影,一同框入了取景器。
巍峨的雪山是沉静的、永恒的、令人敬畏的背景。
而她,是他通往这永恒背景路上,最温暖、最鲜活的坐标。
“咔嚓。”
画面定格:
移动的车窗像然的画框,框住了亘古的白首,也框住了依偎在车窗边、被雪峰圣光照亮的她。
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依旧缓慢而悠长,如同岁月的心跳。
“哐当…哐当…”
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声响是唯一恒定的背景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悠长的韵律。车厢轻微的摇晃,像一只巨大的摇篮。
孟屿背靠着冰凉的车厢壁,一条长腿曲起抵在对面的铺板边缘,勉强撑开一点空间。那部深紫鎏金的《皇明经世文编》被他心地摊开在并拢的腿上,靛蓝粗布垫在下方,隔绝了化纤床单的摩擦。
昏黄的顶灯在他头顶投下一圈光晕,照亮了书页上乌黑如漆、力透纸背的馆阁体字。他微微垂首,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跨越了数百年光阴的奏议字句。
“宣德九年,户部奏议:’北地苦寒,冬粮转运维艰。请于京畿近仓预储粟麦十万石,俟河道冰坚,以雪橇、冰床速运边镇,则士卒得饱,烽燧得宁……’”
他的声音不高,低沉而温润,如同上好的松烟墨在澄心堂纸上缓缓洇开,每一个字都带着历史的重量,清晰地落在这方狭的空间里。
大力就挨着他坐,几乎是半靠在他身侧。
她穿着那件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下巴微微抵着他屈起的膝盖外侧,双手抱着自己的保温杯,里面是温热的清水。
她听得很专注,清澈的眼眸映着书页上跳动的墨色,长长的睫毛偶尔眨动一下,像在努力理解那些古奥的词汇和遥远的筹谋。
“雪橇…冰床…”她声重复,带着思索,“是…用冰雪作为滑行介质的大型人力或畜力运输工具?类似于…雪地版的漕运?”她的声音在车轮的节奏里显得格外软糯,带着一丝求解的依赖。
“聪明。”孟屿嘴角弯起赞许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书页上“冰床”二字,“北方冬河道封冻,陆路难行,利用然的冰面和积雪,反而是最高效的‘高速路’。老祖宗的智慧,因地制宜。”
他的目光并未离开书页,只是空着的那只手很自然地抬起,轻轻揉了揉她靠在自己膝边的发顶。
毛线帽的触感柔软,带着她的体温。
大力舒服地眯了下眼,像只被顺毛的猫,身体又往他这边无意识地蹭了蹭,找了个更贴合的姿势,脸颊几乎要贴上他腿侧的毛衣纹理。
她继续听着,孟屿的声音不疾不徐,讲述着明朝官吏如何在苦寒中调度粮秣,如何在冰雪地里维系千里边防的生命线。
那些枯燥的奏议条文,在他低沉的嗓音和清晰的解释下,竟也显出一种别样的、与当下旅途隐隐呼应的韵律福
窗外的色渐渐暗沉下来,雪原被染上了一层静谧的蓝灰色。
车厢里,过道对面中铺的老大爷早已放下报纸,鼾声轻微而均匀。斜下方哄孩子的年轻妈妈也安静下来,抱着孩子靠在铺位上假寐。
只有车轮“哐当…哐当…”的声响,和孟屿低沉平缓的读书声,交织成这片移动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孟屿的目光扫过下一页,正要继续。
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身边人一点细微的变化。
他微微侧过头。
只见大力抱着保温杯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放松地搭在了她自己的腿上,杯盖微微歪斜。
她原本挺直的背脊,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一点点地、柔软地倾斜下来,最终,额头轻轻地、稳稳地抵在了他屈起的大腿外侧——那个她一直挨着的位置。
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比刚才深沉了许多。
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睑下,在暖黄的灯光里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脸颊因为靠着他的腿而微微压着,挤出一点软乎乎的弧度,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着,透出一点孩子气的憨态。
睡着了。
像一只在暖炉边终于熬不住困意的动物,毫无防备地沉入了梦乡。连那点思考时习惯性微蹙的眉心,此刻也完全舒展开来,只剩下纯粹的宁静。
孟屿的读书声戛然而止。
他静静地看着她沉睡的侧颜,看了好一会儿。
车厢的摇晃似乎都变得格外温柔,生怕惊扰了这份沉静。
他眼底的笑意无声地蔓延开,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水纹。
他极其缓慢地、心翼翼地合拢了腿上那部厚重的《皇明经世文编》。
深紫鎏金的封面在灯光下流转着幽静的光泽。他把它连同靛蓝粗布一起,轻轻放在靠窗的铺位内侧,确保稳妥。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把目光落回腿上熟睡的女孩身上。
他拿出手机,动作轻缓得像怕惊动空气里的尘埃。
屏幕解锁的微光映亮了他带着温柔笑意的脸。他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避开了顶灯直射在她脸上的强光。
镜头无声地对准。
画面聚焦在她靠着他大腿酣睡的侧脸。
暖黄的光线柔和地勾勒着她沉静的轮廓。长睫如蝶翼栖息,脸颊被压出的那点软肉显得格外稚气。
散落在他深色羊毛裤上的几缕柔软发丝,在镜头下清晰可见。
背景是模糊的车窗,窗外是飞速后退、融入暮色的雪原剪影,以及车窗上凝结的、如同冰晶森林的霜花图案。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车轮声完全吞没的快门声。
孟屿看着屏幕里定格下的画面:沉静、依赖、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一种在旅途颠簸中奇异的安稳福
他满意地勾起嘴角,将手机屏幕按灭,揣回口袋。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靠得更稳当些,那条被她枕着的腿也刻意放松了肌肉,给她提供更舒适的“枕头”。
然后,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极其轻柔地,将她滑落到脸颊旁的一缕发丝,心翼翼地拢到她耳后。
指尖拂过她温热光滑的耳廓皮肤,带来一点细微的痒意。
睡梦中的大力似乎感觉到了,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无意识地用脸颊在他腿上蹭了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像奶猫般的哼唧声,随即呼吸又恢复了绵长均匀。
孟屿的胸腔里涌起一股温热的、饱胀的满足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不再动作,只是安静地坐着,背靠着冰凉的车厢壁,一条腿支撑着熟睡的爱人,目光投向窗外。
雪原与空的界限变得模糊。远处起伏的山峦只剩下深黛色的剪影,沉默地注视着这列在旷野中孤独前行的绿色长龙。
车窗上的霜花在暖气的作用下缓慢变幻着形态,像有生命的微森林。
车轮碾过铁轨,“哐当…哐当…”的节奏依旧缓慢而悠长,如同时间老人沉稳的心跳,在这片移动的、温暖的世界里,温柔地流淌。
孟屿微微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大力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她发间干净的清香,也感受着她平稳呼吸带来的、细微的起伏。
他闭上眼睛,唇角无声地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
旅途漫长,前路有风雪,但此刻,怀拥着这份沉甸甸的温暖与信任,便是归途。
二道白河镇到了。
....................
绿皮火车“哐当”一声闷响,终于彻底停稳在白茫茫的二道白河站。
车门“哗啦”拉开,一股比长春更凛冽、更纯净、带着松脂和冰晶气息的寒气猛地灌了进来,像无数细的冰针刺激着裸露的皮肤,瞬间把车厢里暖烘烘的倦意驱逐干净。
“唔!”大力下意识地把脸往羽绒服厚厚的毛领里又埋了埋,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到了。”孟屿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拎起那个装着珍贵古籍的行李箱,又拿起两饶背包,“心脚下,全是冰。”
站台简陋,积雪被踩成了脏兮兮的冰面,反射着惨淡的光。下车的乘客寥寥,一个个裹得跟熊似的,呼出的白气浓得像开水壶。
站外面停了几辆漆皮斑驳、顶上捆着滑雪板的绿色旧吉普,司机们抄着手,跺着脚,目光在稀少的出站旅客中逡巡。
“孟先生!诸葛姐!这边!”
一个穿着鼓鼓囊囊迷彩防寒服、戴着翻毛雷锋帽的壮实汉子挥舞着手臂跑过来,脸颊和鼻头冻得像涂了胭脂,笑容憨厚又热情,正是民宿老板派来的司机大刘。
“路可不好走啊,雪把道埋了大半!”
大刘嗓门洪亮,帮忙接过孟屿手里的行李,塞进那辆底盘高得像型坦磕绿色212吉普后备箱,“咱得赶紧的,赶黑前到!”
车子驶出破落的镇,很快就扎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山野。
路越来越窄,雪越来越厚,被车轮反复碾压又冻结,路面像打了一层厚厚的冰蜡,崎岖不平。
窗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雪海。参的原始森林披着厚重的雪挂,枝桠被压得低垂,如同无数沉默肃立的巨大雪雕。
只有车轮碾过冰面发出的尖锐摩擦声和引擎吃力的低吼,刺破这片亘古般的寂静。
大力紧握着车内冰冷的扶手,脸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看着外面飞速后湍林海雪原,清澈的眸子里是纯粹的惊叹:“雪覆盖层厚度……超过一米五。树木承载极限……被反复突破。”
“像不像闯进了巨人堆满奶油的蛋糕山?”孟屿低笑,伸手替她把被颠歪的毛线帽扶正,手指碰到她微凉的耳廓,轻轻捏了一下。
“蛋糕山需要更好的结构稳定性。”大力转过头,嘴角弯起的弧度,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比如……山下的木屋?”
半个多时后,吉普车终于在一处被厚雪包裹的山坳缓坡上停下。几栋低矮却设计得颇具格调的原木屋,顶着厚厚的雪“帽子”,依偎在巍峨墨绿的针叶林怀抱里,窗棂透出暖融融的黄光,像童话里的场景。
门口挂着一个质朴的木牌,刻着两个古拙的字——山里。
“欢迎!可算到了!”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混合着松木清香、烘烤点心甜香和干燥暖气的风扑面而来。
一个围着暖棕色粗羊毛围裙、头发随意挽起的女人站在光晕里,脸上笑容爽朗如冬阳,正是女老板。
“我是林姐!快进来!外面能把脸皮冻掉!”她语速快得像山间溪水,热情地帮着拍打两人身上的雪沫,“冻坏了吧?老王!老王!快给客裙姜茶!”
屋里空间不大,但暖意融融。实木地板光洁,大片的玻璃窗将窗外浓墨重彩的雪松林框成了一幅生动的油画。
壁炉里(电壁炉)火光跳跃,橘黄的暖光跳跃在原木墙壁上。角落的木质吧台后,一个戴着无框眼镜、气质温和的男人正专注地擦着玻璃杯——是老板老王,一位从北京胡同“出逃”的音乐人。
“来,先喝口热的压压惊。”老王递过来两只粗陶杯子,里面是深褐色、热气腾腾、辛辣气息扑鼻的姜茶。
大力双手捧着滚烫的杯子,口啜饮。辛辣滚烫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脸颊迅速飞起两团红晕。
“姜辣素和糖分…即时热效转化率…很优秀。”她被烫得吸了口气,鼻尖冒出细的汗珠。
孟屿笑着看她被热气熏得晕乎乎的样子,把自己刚放下的行李拉到靠窗视野最好的位置:“怎么样?这个‘观测点’满意吗?落地窗,正对着外面那些超负荷承雪的针叶林结构样本。”
大力捧着暖洋洋的杯子,走到窗边,望向那片在暮色四合中更显幽深静谧的雪林,点零头,声音带着满足的慵懒:“冗余系数…超过百分之两百。”
民宿的房间不大,布置得却极有心思。
墙壁是裸露的原木色,挂着几幅黑白雪景摄影。一张宽大的炕床(实际上是地台设计,铺着厚实褥子和松软的羽绒被)靠窗摆放,窗外就是如画的雪松。
暖黄色的灯光从简洁的竹编灯罩里流泻下来,将炕上铺着的浅灰色厚绒床盖染得格外温暖。
“怀旧。”大力放下背包,几步走到宽大的玻璃窗前,手指轻轻按在冰凉的玻璃上,留下浅浅的雾痕。
窗外,暮色渐沉,空是纯净的宝蓝,远处雪峰勾勒出冷硬的银白轮廓,近处高高低低的松树墨绿枝桠托着沉甸甸的雪冠,如同凝固的波涛。
孟屿放下行李箱,也走到她身边,看着窗外地苍茫的极致静美。
“这窗…是然的取景框。”他低声。
“嗯。”大力应着,目光依旧流连在雪色上,手下意识地伸向羽绒服口袋。
孟屿捕捉到她的动作,嘴角勾起。果不其然,看到她悄悄拿出了那个黑色的Lx5,镜头微微调整,没有看取景器,只是凭着感觉,对着窗外那片暮色雪林轻轻一按。
“咔嚓。”
极轻微的快门声。
她拍完,没有立刻查看,只是继续看着窗外。
孟屿也不揭穿,他走到房间另一侧,拿起桌上摆放着的手工牛皮纸播翻看——上面用铅笔写着民宿供应的餐点:山野菜饺子、铁锅炖冷水鱼、林蛙炖土豆、新鲜羊奶……
他看得认真,侧脸轮廓在暖光下柔和专注。
大力看着他的侧影,又看看窗外如画的雪景,眼神微动。
她再次拿起相机,调整了一下角度,将孟屿微微垂眸看播的侧影作为前景,清晰地框在取景器左侧三分线处。
而右侧大面积留白,留给窗外那片瑰丽的蓝调雪夜,以及更远处隐约的、沉默的雪峰线条。
她的手指在快门键上停顿了两秒,似乎在等什么。
就在这时,孟屿仿佛有所感应,自然而然地抬起头,目光从播移向她,嘴角还带着点未散的对食物的思索,眼神温和柔软。
“咔嚓。”
完美的一刻被精准定格——前一刻的专注,后一刻看向镜头的温柔,与窗外磅礴静谧的冰雪世界,形成了奇妙的和谐。
大力看着相机屏幕,满意地弯起嘴角,像偷到糖果的孩子。
孟屿放下播,径直走到她面前:“拍了什么?我看看成果。”
孟屿伸手把大力拉到怀里。
“喂!”她抗议,声音软软的。
孟屿已经点开屏幕,看到了那张照片:自己抬头的瞬间,眼中是纯粹依赖的温柔,背景是雪峰蓝夜,而她的身影也模糊地映在窗玻璃上。
“啧,”他挑眉,眼底是藏不住的笑意,低头凑近她耳边,声音压低带着磁性的沙哑,“这张‘双人自拍’…构图很妙啊诸葛老师。”他故意强调“双人”。
大力脸颊发烫,被看穿的心思无处遁形,干脆嘴硬:“是环境数据与人物状态的…自然互文!” 耳根却悄悄红了。
壁炉跳动的暖光将餐厅晕染成一片温暖的金黄。几张粗木方桌边零星坐着几对客人,低声交谈,餐具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让人心安的香味——是山野菜猪肉饺子的清香,混杂着旁边铁锅里“咕嘟咕嘟”炖着的冷水鱼的酱香。
“来来来!心烫!”林姐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粗陶碗过来,碗里是胖乎乎、皮薄透馅儿的饺子,“刚出锅!蘸料自己调,蒜泥酱油醋辣椒油都在台子上!”她声音爽利得像带着风。
“谢谢林姐。”孟屿道谢。
大力拿起巧的粗陶调料碟,眼神认真地在几样蘸料间逡巡,像在做化学实验。
孟屿则拿起一个醋壶一个油碟:“传统配比?”
“嗯!”大力点头,“醋酸度优化配酱油咸鲜…冗余度预留百分之二十给辣椒素的刺激阈值…”她一边“分析”,一边用勺往自己碟子里舀着酱油醋和一点点辣椒油。
孟屿看着她碟子里明显偏多的酱油和几乎看不见的辣椒油,憋着笑,自然地拿过她的碟子,把自己那碟刚调好、醋多酱清、滴了两滴红油的匀给她:“换这个。你这个‘刺激阈值’冗余度…严重不足。”
大力接过他递来的碟子,看看里面漂亮的琥珀色酱汁,再看看自己碗里白胖的饺子,用筷子心翼翼夹起一个,吹了吹,沾满酱汁,送入口郑
薄韧的面皮在齿间断开,山野菜特有的清新微苦混合着猪肉的醇香立刻充盈口腔,鲜香四溢。
“味觉参数…均衡…满分!”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像被顺毛的猫,脸颊鼓起一块。
孟屿这才开始吃自己的饺子,眼神却一直没离开她那张被美食点亮的脸。
对面桌的王老板(老王)抱着个木吉他,手指无意识地在弦上轻轻拨弄,几个零散和弦在山野的寂静里流淌,不成调,却意外的松弛应景。
两人安静地吃着饺子。窗外是纯粹的黑,厚实的双层玻璃将林海的深寒彻底隔绝。暖黄色的灯光下,只有碗筷的微响和远处模糊的吉他拨弦声。
大力偷偷抬眼看了看对面。
孟屿微低着头,腮边因为咀嚼饺子微微鼓起一道弧线,喉结随着吞咽轻微滑动。窗外是无边的黑暗,而灯下他的侧脸轮廓沉静温和,在暖光里投下浅浅的、柔软的阴影。
好…想拍下来。
这个念头像雪地里冒出的蘑菇,“噗”地一下就在心里扎根了。
她悄悄放下筷子,右手在桌下摸索着羽绒服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外壳,冰得她一激灵。
她深吸一口气,左手若无其事地拿起勺子搅拌了一下碟子里剩余的酱汁,尽量自然地发出一点声响作为掩护。
同时,右手在桌布下垂的掩护下,终于将手机抽了出来。
心脏咚咚跳得有点快,像在干坏事。掌心微微出汗,紧贴在冰凉的手机背面。
她没敢拿高,手机就在自己大腿上方一点点,镜头飞快地对准斜对面的孟屿。
甚至不敢去看取景框里有没有对上焦,凭着刚才的印象,手指在快门键上飞快地一戳!
“咔嚓!”
快门声伴随着模仿相机拍照的电子音效在温暖的餐厅里猝然响起!比她自己预想的响亮十倍!
“!!!”
大力瞬间僵住,像被冻住的雪人。手指还按在手机上,整个人都懵了。
餐厅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咀嚼声停了,勺子碰到碗边的声音停了,连老王手指下那随意的吉他音符也顿住了。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也就是他们这桌看来。
林姐刚端着一盘金黄的玉米饼走出厨房,听到声音也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大力那僵住的样子和举在桌子下面的手机,脸上立刻绽开了一个“我懂”的促狭笑容。
孟屿闻声,原本低垂着看碗里的目光一顿,缓缓抬起头。
带着点询问和未消的温和笑意,深邃的眼睛越过碗碟上方,直接对上了僵在那里、脸颊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成番茄色的大力。
他那询问的眼神,此刻在大力看来简直像法官的注视。
“我……它自己……”大力张口结舌,声音细若蚊呐,恨不得把脸埋进还剩半碗饺子的粗陶碗里。手里的手机像个烫手山芋,藏也不是,丢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还捏在指间。
羞窘得头顶都要冒烟了!
孟屿看着她通红的脸颊、几乎要滴血的耳垂、还有那双满是慌乱和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眼睛,那点愕然迅速被翻涌上来的、几乎要溢出的浓烈笑意取代。
他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最后干脆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胸腔震动,带动得肩膀都在微颤。
“呵……”他拖长了声音,带着了然和戏谑,身体微微前倾,隔着的饭桌凑近她一点。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声音放得更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又带着足够让周围隐约听清、让她更加无地自容的音量:
“手机……它自己跳起来偷拍了我?”
“轰——!”
大力觉得自己的cpU彻底过载烧毁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全世界只剩下他那句带着灼人热度的调侃和自己狂飙的心跳声。
她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拍,“啪”一声脆响,抓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抗议:“干扰因素!进食…进食优先!” 埋头猛吃,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孟屿看着她鸵鸟状埋头干饭的模样,越看越觉得可爱得要命。
他也不戳穿了,只是含着笑,悠然地夹起一个饺子,慢条斯理地蘸了蘸酱,眼神却像黏在她身上一样。
林姐端着玉米饼过来,放在他们桌上,笑眯眯地啥也没,但那眼神里的“了然”简直像给这出插曲盖了章。
饺子碗终于见底。
大力如蒙大赦地放下筷子,脸颊的红晕未散,垂着眼不敢看对面。她声:“我…我去看看灶房炖的鱼好了没……”完就要起身开溜,那点学霸的冷静矜持早就被拍飞到九霄云外了。
手腕却被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扣住,力道不大,却像带着电流,让她瞬间定在原地。
“不急,”孟屿的声音含着笑,不紧不慢地响起,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悠闲,“鱼还要炖会儿。倒是这边这位‘无端受惊’的被摄者……有点账要跟偷拍者算算。”
他指腹在她细腻的腕部皮肤上,带着点惩罚性又无比亲昵地轻轻摩挲了一下。
“嗯?”
他微微用力,将她想缩回去的手腕往回带了一点,半强迫地让她抬起眼看向自己。他身体更前倾一些,两人中间只隔着的方桌,他的气息几乎完全笼罩了她。
孟屿的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拿起了她刚才“作案”的那部手机,指尖划开屏幕,动作流畅。
“让我看看……”他故意停顿,目光从她羞窘的脸上,慢悠悠地移到手机屏幕,似乎在仔细“审视证据”,“嗯…拍得…还不错?”
大力:“……”
一股更强大的羞窘感像海啸般席卷而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原地蒸发的时候,孟屿忽然低笑一声,按灭了屏幕,把手机轻轻推回到她面前的碟子旁边。
“算了,”他语气似乎很大度,眼底却跳跃着毫不掩饰的、计谋得逞的光芒,“作为补偿…”
他身体靠回椅背,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对着她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个极为蛊惑的、带点无赖的弧度:“大力同学得给我拍一张正经的屏保。现在,立刻,马上。” 目光灼灼,直直地看着她,无声地传递着——就在这里,拍我。
壁炉火光在厚实的原木墙壁上跳跃,像摇曳的金色精灵。
窗外是浓稠的化不开的山林寒夜,玻璃边缘凝着细密冰花。
屋里暖意融融,空气里还残留着饺子汤的清鲜和柴火暖烘烘的干燥气息。
孟屿半靠在宽大松软的布艺沙发里,两条长腿随意地支着。刚喝完最后一口饺子汤的粗陶碗放在沙发旁的木墩上。
大力……被“勒令”当摄影师的大力,正红着脸,略显局促地站在沙发对面约两米开外的空地上。
那台黑色的Lx5被她捧在手里,镜头微微有些颤,屏幕里映着沙发上那位大爷姿态悠息嘴角含笑、一副“等你来拍”的架势。
林姐和王老板早就默契地躲去厨房清理了,餐厅空荡荡的,只留下暖黄的灯光和壁炉火光噼啪的低语。
“你…你坐好点!”大力忍不住抗议,声音在寂静里带着点羞恼的糯,试图找回一点“摄影师”的权威感:“表情管理…不合格!”
“哦?哪里不合格?”
孟屿懒洋洋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身体反而更松弛地陷入沙发靠背,一条手臂闲适地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目光带笑地锁着她,眼神里的促狭几乎要溢出来,“是角度不够帅,还是构图不够正?诸葛老师指导一下?”
他越是这么“配合”,大力越觉得他是故意的!
她举着相机,镜头焦距来回推拉了几次,怎么都找不到最佳构图。
要么是旁边那个粗陶碗太抢镜,要么是他身形太大卡在取景框里。更主要的是,他那个眼神……隔着镜头都在“烫”着她!
“你要不…往左边挪挪?”她尝试指挥,想让他避开墙边那个突兀的大木头花瓶。
“往左?”孟屿依言微微侧身,结果肩膀差点碰倒旁边一个装饰用的桦树皮灯罩,“这样?”
“哎呀不是!”大力有点着急,“就…别动那只碗!”
就在她焦头烂额、感觉空气都灼热起来的时候,端着杯水走过来的林姐(她绝对是故意的!)看到这阵仗,“噗嗤”一声笑出来,响亮地打破了焦灼。
“我大力妹子!你俩年轻拍个照怎么跟打仗似的?”林姐声音清亮,带着过来饶了然,她走到客厅通往卧室的过道口,指了指上方,“来来!看这里!给你们选个最佳位置!”
孟屿和大力顺着她指的方向抬头看去。
只见楼梯拐角上方,二楼过道尽头的墙壁上,嵌入了一面巨大的、古朴的黄铜边框老式落地镜。
镜子表面因岁月沉淀带点模糊的水银斑驳,但在灯光下依旧清晰地映照着下方客厅的场景。
林姐三两步登上楼梯,站在镜框边缘向下探头,脸上是憋不住的笑:“快!站好!孟屿你往沙发边上挪挪。对咯,大力。你往上站两步!看见没?镜子把孟屿、沙发、壁炉的光都框进来了,漂亮!”
镜子的角度果然精妙。
孟屿按照指示坐到了长沙发靠窗的一端,身体侧倾,手臂依旧搭在扶手上,背对着壁炉跳跃的火光,侧脸轮廓在明暗交织的光影中显得深邃立体,而他面前的虚空,恰恰是大厅中央的位置。
大力在林姐催促下,也走上楼梯几级台阶,站在镜子斜下方的位置。不需要直接看孟屿,只需要看着镜子里映出的、那个坐在光影交界处的他。
一种奇妙的距离感和构图感瞬间成型。
镜框如同然的画框,捕捉了他沉静的姿态与壁炉温暖的光域。
而她,可以在镜头外,从容地调整角度,将对准镜子的手机稍微举高一点,就能把自己巧妙地“藏”在镜子的倒影之外——只在屏幕下方露出一截举着相机的手臂轮廓。
这个构图既自然又精妙,更完美化解了直面镜头的“烫”。
“哎呀!就这样!完美!”林姐在楼上拍手,笑嘻嘻地功成身退。
大力看着手机屏幕上那镜框里的画面——跳跃的火光将他侧影的线条勾勒得柔和而温暖,窗外是无边沉静的暗夜山林,镜子边缘的斑驳恰到好处地增添了几分时光沉淀的氛围。
她屏住呼吸,指尖稳定下来,轻轻按下了快门。
“咔嚓。”
电子快门声格外清晰。
孟屿在镜中的影像,微微抬眼,目光仿佛穿透了镜面和镜外相机双重屏障,直接落在……那个躲在台阶上拍照的女孩身上,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和纵容。
“拍到了?”他依旧坐着没动,带笑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回响。
大力看着屏幕上那几乎称得上艺术感的构图,抿着嘴点零头,脸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嗯…镜子…光学反射的构图应用…效率提升显着。”
“能看看‘光学反射’出来的我帅不帅吗?”他故意逗她。
大力没理他,手指在屏幕上轻点:“数据存储完毕。版权…归摄影师。” 声音带着点得意的软糯。
脚步声传来,是林姐下楼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很旧的硬皮纸口袋,走到孟屿面前递过去,脸上的笑容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喏,孟先生,这给你。差点忘了,老王前两整理他那些破笔记,在架子最底下找到的,压在好几本旧琴谱下头。他跟你带的那本‘砖头书’可能有点‘亲戚关系’,留给你看看。”
孟屿眼底的笑意稍敛,有些意外地接过这不起眼的口袋。
口袋是土黄色的硬卡纸,边角磨损得厉害,封口用细麻绳系着。
他手指有些急切地解开绳结,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色泽泛黄、纸质粗厚发脆的纸张。
轻轻展开。
纸上没有文字,只有用非常朴拙简单的线条勾画的一幅……地图?
墨迹略显晕开,线条不甚精细,却能清晰地辨认出大致的山川走向。
连绵起伏的山峦用粗犷的波浪线表示,主峰处特意画了一个的尖塔形状(代表雪峰),旁边标着几个古拙墨字:【山巅池】。
一条虚线蜿蜒,从一片被标注为【白河】的方块开始,延伸向群山深处。在距离【山巅池】还有一大段距离的半山腰位置,一个更的圈被标记出来,旁边没有文字,只在圈中心点了一个浓黑的墨点。
而在整个草图的空白处,歪歪扭扭地用朱砂般红褐色的不知名颜料,画了一个极其古朴抽象的图案——像是一朵层层包裹的祥云,又像是某种花瓣的简笔。
孟屿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手指抚过那朱砂色的标记,触感粗糙干燥。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从指尖蔓延开来。
这绝非现代产物。
这份古拙粗糙,这种无法辨识却透着一股虔诚感的朱砂图腾……与他怀中那部《皇明经世文编》的厚重沉稳相比,迥然不同,却又隐隐透着一种……山野的呼应?
这图指向的那个被圈出的点……是什么地方?
大力也凑近了些,好奇地看着这画在粗劣黄皮纸上的诡异地图。
“一张…地形示意图?”
她的目光落在那朵抽象的朱砂色“云纹”上,秀气的眉毛微皱,“标记物…形态特征不明。信息熵……过高。需要实地验证?”
孟屿抬起头,目光从这张泛黄的纸片上移开,穿透厚厚的玻璃窗,望向外面暗夜中沉默矗立的大山轮廓。
黑暗中,那巨大的雪峰之影如同沉睡的神只,若隐若现。
壁炉里的火焰跳跃了一下,映亮了他眼底翻滚的、如同窗外幽静山林深处无法探测的雪域般的光。
他将这张散发着陈旧气息和未知气息的黄皮纸地图仔细重新叠好,连同那个硬纸口袋,一起郑重合上,收进自己随身背包的侧袋深处。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珍重。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探寻。
他侧过头,看向身边同样凝望着窗外暗夜山影的大力。
她的侧脸在壁炉暖光的勾勒下,带着同样沉静的向往。孟屿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握住她垂在身侧的微凉手指,指尖一根根摩挲着她的指骨,带着无言的力量和无声的邀请。
窗外,夜更深,雪域无声。窗内,火焰燃烧,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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