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生,家住淄川东山那犄角旮旯。
他自认是个文化人,尽管山沟里连个正经学堂的影子都瞧不见。
年过二十,他笔下的字依旧张牙舞爪,缺笔少划,活像刚从哪个古墓里刨出来的半成品。
即便如此,郭生依旧坚信自己是文曲星喝大了才错投的凡胎。
近来,郭生府上颇不安宁,闹起了狐狸。
不是那种会嘤嘤嘤,求书生抱抱的狐狸精,而是个纯粹的捣蛋鬼。
衣物、干粮、乃至郭生的洗脚盆,但凡入得了它狐狸眼的,一概叼走没商量。
一晚,郭生秉烛夜读,不对,是奋笔疾书,将几篇自诩惊世骇俗的宏文誊写于纸。
他打算明日拿到村头王屠夫家开的茶馆里,好好显摆一番。
诗卷整整齐齐搁在案头,还特意用块青砖压住,生怕夜风不识货,吹跑了他扬名立万的本钱。
次日清晨,郭生揉着惺忪睡眼,往书案一瞥,魂儿差点吓飞了一半。
他那几页宝贝稿纸,被狐狸用某种不明黑色液体涂抹得一塌糊涂。
纸张湿透,墨色深重,仿佛刚经历一场墨水浴,字迹模糊,堪称抽象派行为艺术。
郭生只觉五脏六腑都拧巴成了一团麻花,恨不得将那肇事狐狸抓来,蘸着它自己的口水写检查。
他只能强忍怒火,从那堆废纸里挑拣出几句尚能辨认的残句断章,重新拼凑。
心里那个恨,直冲灵盖。
消停数日,郭生痛定思痛,决定不能让一只四条腿的畜生毁了自己的文学梦。
他又呕心沥血,炮制出二十余篇自认石破惊的大作,预备进城寻访名家,求个点评,顺道看看能不能发展几个铁杆粉丝。
为防不测,他特地将文稿锁入其母陪嫁的雕花樟木箱内。
箱子上了三道铜锁,箱盖上还用朱砂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上书:“内有猛虎,闲狐勿扰”。
然而,道高一尺,狐高一丈。
翌日,郭生撬开箱锁,满怀期待。
箱内依旧一片狼藉。
狐狸大爷显然对他的安保措施报以十二分的鄙视,并用实际行动予以了嘲讽。
墨汁淋漓,仿佛箱子里刚举办了一场泼墨主题派对。
恰在此时,郭生的死党,王生,一个自封“宇宙文艺鉴赏家协会淄川分舵舵主”的奇人,晃晃悠悠踱了进来。
王生听闻郭生的悲惨遭遇,非但没有丝毫同情,反而双目圆睁,精光四射。
他一把抓过那些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稿纸,左三圈右三圈地端详,时不时还把鼻子凑上去,做陶醉状猛吸一口气。
“老郭,你这是撞大运了!不,是撞上高狐了!”
王生一拍大腿,声如洪钟。
郭生满脸写着“你是不是有病”。
“你看这墨迹,看似胡来,实则章法俨然,妙不可言!”
“这力道,这走势,这墨团的大与分布,简直是神来之笔,不,神来之爪!”
王生指着一处被涂成纯黑疙瘩的地方,唾沫横飞。
“此处,明你这段文字纯属多余,删之而后快,必须彻底删除!”
他又指向另一片墨点零星之处。
“此处,则暗示你这段尚有可取之处,但火候未到,需得细细打磨,精益求精!”
郭生听得云里雾里,心中暗忖:莫非这狐狸是哪个文学研究院的在逃博士生?
王生愈发亢奋,手舞足蹈。
“郭贤弟啊,这狐狸分明是在点拨你!它才是你命中注定的良师益友!”
“拜它为师,何愁不能名动下,诺贝尔文学奖的奖杯都在向你招手了!”
郭生瞅瞅那堆废纸,再瞅瞅状若疯魔的王生,感觉这个世界有点过于玄幻。
郭生将信将疑,主要是被王生那套歪理邪给绕晕了。
他寻思着,死马当活马医吧,不,是死文章当活文章救。
数月之后,郭生闲来无事,翻出那些被狐狸“斧正”过的旧稿。
咦?
他惊奇地发现,王生那张乌鸦嘴,竟然一语成谶。
那些被浓墨覆盖之处,如今细品,确实是些可有可无的废话。
而那些墨迹稀疏,甚至毫发无损的段落,读起来竟也顺畅了不少。
郭生恍然大悟,原来这狐狸竟是位深藏不露的文学宗师。
他连忙又赶制出两篇自认尚可的文章,毕恭毕敬地置于书案。
此番,他既未锁箱,也未画符,只差焚香沐浴,三跪九叩了。
次日验看,果然,又被狐狸老师精心批阅过。
黑色的墨团取代了红叉,清晰明了,直指要害。
如此这般持续了一年有余,郭生发现狐狸老师的教学风格悄然转变。
不再是大刀阔斧地涂抹,而是改用浓墨在得意之处画上一个个圈圈,权当点赞。
王生再次登门,审阅新作后,抚掌大笑。
“成了!老郭,这些墨圈便是‘佳作’、‘通过’、‘可堪一读’的印证!”
“速速拿去应考,必能高中!”
那一科,郭生怀揣着被狐狸画满墨圈的文章,懵懵懂懂进了考场,竟如有神助,一举考中了秀才。
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仿佛一夜之间打通了任督二脉。
自此,郭生对狐狸老师的敬仰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他每日三餐,必先供奉上等鱼肉,唯恐怠慢了这位不请自来的家庭教师。
购置任何八股文选,也必先呈给狐狸老师审阅。
狐狸老师若用爪子轻轻拨弄,或用湿漉漉的鼻尖轻触书页,便算是“御批”通过。
仰仗狐狸老师的精准“划重点”,郭生在之后的县试、府试中皆名列前茅,成绩提升速度惊人。
最终,他竟还考取了副榜贡生,一时间风光无两,只差在家门口挂上“狐仙指路,金榜题名”的牌匾。
彼时,文坛盛行叶、缪二公之文风,辞藻华丽,极尽铺陈。
郭生也千辛万苦寻来一本叶、缪的盗版文集,日夜捧读,珍爱万分,睡觉都要压在枕头底下。
不料,此举触怒了狐狸老师。
某日清晨,郭生痛心疾首地发现,他那本盗版文集,被狐狸老师慷慨地赏赐了一整碗墨汁。
从封面到封底,墨透纸背,可以直接拿去糊窗户。
郭生心中虽有不快,却也不敢公然表达对“导师”的不满。
后来,他模仿叶、缪的风格,精心撰写数篇,自觉文采风流,已臻化境。
翌日,这些得意之作无一例外,又被狐狸老师用浓墨覆盖,一片漆黑,不见日。
郭生心中不禁嘀咕起来。
他开始怀疑,这位狐狸老师的文学品味,是否有些过于保守,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
“莫非这狐狸是个老顽固,只认得之乎者也?”
未几,那位引领文坛风骚的叶公,因其文章内容过于出格,触犯禁忌,被请去衙门喝茶,顺便体验了一把铁窗生涯。
郭生闻讯,这才幡然醒悟,对狐狸老师的先见之明佩服得五体投地。
“高!实在是高!狐狸老师明察秋毫,学生愚钝了!”
然而,这股敬畏之情,如同夏日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此后,郭生每每煞费苦心完成的文章,依旧逃不过被狐狸老师涂污的命运。
他自恃已是副榜贡生,文名在外,所作文章岂能篇篇皆是败笔?
心气一高,便渐渐认定,狐狸老师分明是嫉妒他的才华,故意打压。
“哼,定是见我青出于蓝,心生不满,才这般胡闹!”
他决定要好好试探一番这位“导师”的真实水平。
他将往昔那些被狐狸画了许多墨圈,评价颇高的旧作,重新抄录一遍,置于案上。
心中暗道:这回,你总不能再将我的得意之作涂成黑炭了吧?
孰料,次日检视,依旧是满纸狼藉,比锅底还要黑上三分。
郭生勃然大怒。
“好你个狐狸精,果真是个不学无术,只会瞎搅和的!”
他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
自此,他断了狐狸的鱼肉供应,也不再将新购书册呈给它过目。
他还特意寻了个铁匠,打造了一只带锁的铁皮箱,将自己的宝贝文稿悉数锁入其中,钥匙则贴身藏好。
翌日,郭生志得意满地打开铁箱。
箱体坚固,锁扣如初,并无撬动痕迹。
然而,箱内的书稿,却还是被“染指”了。
没有大面积的涂抹,只是在每篇文章的卷首,赫然印着数个指头般粗细的墨印。
第一篇,五个墨印。
第二篇,五个墨印。
郭生逐一检视,竟无一例外,皆是五个墨印。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又是何种玄机?莫非是五星差评的意思?
自那以后,狐狸老师便销声匿迹,再未出现。
仿佛它只是郭生文学道路上一个短暂的、莫名其妙的过客。
狐狸老师消失后,郭生顿觉神清气爽,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了。
他踌躇满志,再度应考。
结果,第一次放榜,他的成绩是四等。
郭生:???定是主考官老眼昏花,不识明珠!
第二次应考,成绩是五等。
郭生:!!!必是有人暗中作梗,嫉我才华!
第三次应考,依旧是五等。
郭生:……
他手捧那张刺眼的成绩单,颓然坐倒在地,脑中嗡嗡作响,突然想起了狐狸老师最后留下的那些墨印。
五个墨印……五等……
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滞了。
原来,那狐狸并非胡乱涂抹,那分明是在提前告知他的考试等次啊!
可惜,他醒悟得太迟,太迟了。
这笔智商税,交得他肝肠寸断。
作者蒲松龄老先生大约是想用这个故事告诫后人:人呐,别太飘,尤其是在你还没弄明白给你打差评的那位,究竟是大神还是路人甲之前。
郭生后来的日子,大概每日都在琢磨,倘若当初多给狐狸老师的餐盘里添只烧鸡,他的人生轨迹,是否会是另一番景象。
至于那只特立独行的狐狸编辑,或许早已跳槽,去发掘下一位更有潜力的文学新星了吧。
毕竟,扶不起的阿斗,不如趁早放手,各自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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