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老旧的光晕,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在摊开的数学卷子上艰难地聚拢成昏黄、摇曳的一团。顾言的目光空洞地悬在卷面上方,铅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一圈又一圈地画着闭合的环。窗外,清冷的月光费力地从防盗网锈迹斑斑的铁条缝隙间挤进来,在堆满杂物的桌角投下一片菱形的光斑。那光斑边缘锐利,像一块被暴力打碎的镜子碎片,冷冷地映照着他此刻的茫然。
隔壁房间,母亲折叠衣物的窸窣声,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汐,时远时近地冲刷着他的耳膜。这单调的声响与电视里新闻联播铿锵有力的片尾曲混杂交织,形成一张无形而黏稠的网,将他的思绪死死缠住,绞成一团理不清、挣不脱的乱麻。卷子上那些几何图形——圆规画出的完美弧线,三角尺勾勒的笔直棱角——此刻都变成了嘲弄的符号,冰冷地拒绝着他的理解。
“哐当——!!!”
一声尖锐刺耳的脆响,毫无预兆地从厨房方向炸裂开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炸弹!
顾言惊得浑身一哆嗦,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动作太急太猛,“砰!”膝盖骨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书桌下方凸出的抽屉面板!一阵钻心的剧痛瞬间从膝盖窜上大脑,疼得他眼前发黑,倒吸一口冷气!
就在他弓着身体,痛得龇牙咧嘴的瞬间——
“啪嗒。”
昨夜被他心翼翼藏在厚重《现代汉语词典》夹层里的那几张信纸,因为抽屉的剧烈震动,像被惊扰的白色蝴蝶,飘飘悠悠地从词典的缝隙中滑落出来,无声地散落在脚边。
昏黄的灯光下,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清晰可见。那是他耗费了整整三个晚自习,屏住呼吸,一笔一划,近乎虔诚地模仿着叶栀夏那清秀工整的字迹,一笔一划抄录下的《再别康桥》。字里行间,还沾着未能完全清理干净的、细碎的橡皮擦屑,如同他心事上拂之不去的尘埃。那句“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此刻正毫无遮掩地躺在地板中央,像一个被突然揭穿的、巨大而羞耻的秘密。
“又发什么呆?!魂丢厨房里了?!”母亲带着一身浓重的洗洁精柠檬味,像一阵裹挟着怒气的旋风冲进房间。她湿漉漉的、带着泡沫的手指,带着一股蛮力,狠狠地戳在摊开的数学卷面上——那鲜红的、刺目的“42分”上!指甲几乎要划破脆弱的纸张。
“看看!看看!四十二分!隔壁老陈家的闺女,回回考试前三!奖状贴满一墙!你呢?!”母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尖锐的破音,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你这分数,对得起谁?对得起你爸起早贪黑?对得起我省吃俭用?!”
顾言的视线却像是被磁石牵引,艰难地、执拗地越过了母亲颤抖的指尖,越过那耻辱的红色数字,飘向了窗外。窗台上,晾晒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校服。清冷的月光给它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温柔的银边。然而,在袖口处,一团顽固的、早已浸入纤维深处的蓝黑色墨水渍,却像一团化不开的、沉甸甸的阴云,无情地破坏了这虚幻的洁净。
这墨渍……瞬间将他拽回到今的课间。阳光透过窗户,叶栀夏弯腰去捡滚落在地上的笔。那一瞬间,后颈的碎发被头顶老式吊扇旋转的气流轻轻吹起,一片淡红色的、边缘有些脱皮的晒痕,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光线下——那是上周运动会,她在烈日下坚持广播操比赛时留下的印记。那抹淡红,像一枚的勋章,无声地诉着她的坚韧。而这袖口的墨渍,却像他自己永远洗不掉的污点。
“听见没有?!聋了?!”母亲的耐心耗尽,巴掌带着风声,“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堆满书本的桌面上!
桌面剧烈震动!那支握在顾言手症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铅笔,应声滚落,“嗒…嗒…嗒…”地弹跳了几下,最终消失在床底浓重的黑暗里。
“明开始!每放学回来,再多做十道题!做不完别想睡觉!”母亲的怒吼在狭的房间里回荡,震得窗框都在嗡嗡作响。
桌面上,那几张散落的信纸,被这巨大的拍击震得微微翘起边角。顾言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几乎是立刻蹲下身,借着去捡铅笔的动作,慌乱地将身体探向床底那片散发着灰尘和霉味的黑暗。他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急切地摸索着铅笔,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几张信纸。在母亲愤怒的注视下,他佯装摸索,指尖却极其隐蔽地、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迅速地将那几张泄露心事的纸页,狠狠地向抽屉深处推去!推进那片更安全的、书本堆叠的阴影里。
床底积聚的厚重灰尘被他的动作搅动起来,一股浓烈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尘埃猛地呛入鼻腔!顾言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被呛了出来。就在他咳得弯下腰时,指尖在冰凉的灰尘中,意外地触碰到了一个熟悉的硬物轮廓。
是那个上周被他失手摔坏的随身听。银灰色的外壳上布满了划痕。他下意识地摸索着,指尖触到了磁带仓的缝隙——里面,还卡着半截被暴力扯断的英语听力磁带。断裂的黑色磁带条,像一条僵死的蛇,无力地垂在外面。
“唰啦——!”
月光骤然被切断!
顾言猛地抬头。母亲高大的身影正站在窗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用力地拉拢了厚重的尼龙窗帘!布料粗糙的边缘与金属轨道剧烈摩擦,发出一种令人牙酸、头皮发麻的“吱嘎——吱嘎——”声,如同钝器刮擦着骨骼。
“九点半了!关灯!睡觉!”母亲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了下来。最后一丝光源被彻底掐灭。
房间瞬间沉入一片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顾言僵在原地,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冻住。冰冷的尘埃气息还堵在喉咙里,指尖残留着随身听金属外壳的凉意。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母亲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隔壁,顾言才像解冻般,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直起身。他摸索着爬上床,冰凉的床单贴在皮肤上。黑暗中,他熟练地从枕头底下抽出了那个硬壳的日记本。
手指捻开封面,指尖立刻传来一种湿黏、冰凉的触釜—钢笔不知何时漏墨了!浓稠的蓝黑色墨水渗透了薄薄的日记本纸页,正无声地洇染进枕头下的棉絮深处,留下一片无法挽回的污迹。
但他顾不得这些了。他摸出那支漏墨的钢笔,就着窗外极其微弱、几乎被窗帘完全阻隔的残余光,凭着感觉,在散发着墨臭味的纸页上,疯狂地、不管不关书写起来。笔尖划过被墨水浸湿变得软烂的纸张,发出滞涩的、如同哭泣般的摩擦声:
4月20日,阴。
她今穿了浅灰色的衣服。像下雨前的云。
交物理作业本时,手指不心碰到她的手背。凉。像刚打上来的井水。冻得我指尖发麻。她好像没察觉?还是……只是不在意?
那张便利贴……背面……到底还有没有字?林雨那看到的,是全部吗?“不想考虑这些”……“这些”到底是什么?是所有的信?还是……仅仅是我写的?
林雨课间,看见她在看《哈利波特》第四部,很厚的那本。她低头看书的侧脸……睫毛好长。
我书包里那本《火焰杯》……几乎全新。要不要……明找个机会……假装不经意地……借给她?就是自己看完了?她会要吗?会不会觉得……很烦?
字迹在黑暗中越来越潦草,越来越失控。最后几行字,几乎完全重叠、挤压在一起,变成一团无法辨认的墨疙瘩,像他此刻被重重心事堵塞、纠缠成一团的思绪。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沉重而疲惫的脚步声,从寂静的楼道深处由远及近,清晰地传来。是父亲下夜班回来了!
顾言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慌让他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合上那本浸满墨渍的日记本!也顾不上钢笔漏墨是否会弄脏书包,凭着记忆和触感,手忙脚乱地把它塞进了书包最深处、最隐秘的夹层里!
就在他完成这个动作的刹那——
窗外,最后那点顽强地透过窗帘缝隙、试图窥探的微弱月光,也被游移的厚重云层彻底吞没!
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与此同时——
“喀哒……吱扭……”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锁芯内部弹簧发出的、冰冷而清晰的金属摩擦声,像一把钝锈的刀子,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刺耳的锐利,狠狠地划破了这浓稠死寂的黑暗,也划开了少年那颗被秘密和月光暂时包裹的、脆弱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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