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球炉幽蓝的火舌无声地舔舐着铝锅黝黑的锅底。锅盖边缘,“咕嘟咕嘟”地冒出粘稠的白色泡沫,每一次鼓起、破裂,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单调的节奏。顾言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僵立在炉子前,空洞的目光穿透蒸腾的雾气,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瞳孔深处,一丝光亮也无,只有一片荒芜的、被彻底焚烧过的死寂。
米粒在滚水中膨胀、翻滚的香气,起初还带着谷物朴素的甜暖,但渐渐地,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不安的焦苦气味,如同狡猾的毒蛇,悄然混入,并且越来越浓烈、越来越霸道地占据上风。顾言对此浑然不觉。他的鼻翼甚至没有本能地翕动一下。他的整个感官世界,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隔绝一切的玻璃罩子笼罩着,外面是沸腾的水汽、弥漫的焦糊,里面,只有那张明黄色便利贴上冰冷的字句在反复灼烧——“不过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
“哐当——!”
厨房门被一股粗暴的力量猛地撞开!
“又烧糊了!你是要把家点了吗?!我的爷!!” 母亲尖利、裹挟着巨大怒火和惊恐的吼叫,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捅破了厨房里沉闷的、充满危险焦糊味的空气!
顾言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郑他迟钝地、茫然地抬起头,视线还未聚焦,一只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留下厚茧的手,已经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拽住了他的胳膊!
一股巨大的、蛮横的力道袭来!顾言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踉跄着,被母亲粗暴地甩向墙角!
“砰!”
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墙角那个巨大的、散发着浓重酸腐气味的腌菜坛子上!冰凉的粗陶坛身带来沉重的钝痛,坛子里的酸水被震得晃荡了一下,那股混合着盐卤和发酵蔬材、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地灌满了他的鼻腔!这股气息与空气中弥漫的、越来越浓烈的焦糊味,像两支厮杀的军队,在他的嗅觉战场上疯狂对冲、绞杀,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母亲根本无暇顾及他,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平炉灶前,一把掀开那个早已被白沫顶得噗噗作响的锅盖!
“嗤——!!!”
滚烫的、饱含焦糊味的白色蒸汽如同高压锅释放的冲击波,瞬间扑面而来!灼热的气浪烫得顾言裸露在外的皮肤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睫毛被迅速濡湿。
母亲抄起挂在墙上的铁勺,那金属的勺柄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她咬牙切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铁勺刮向锅底!
“嘎吱——!!!”
“滋啦——!!!”
尖锐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混合着焦糊物被强行剥离的撕裂声,在狭、闷热的厨房里骤然炸响!这声音像无数把生锈的钢锯,疯狂地切割着顾言的耳膜和神经!
手电筒昏黄的光束下(为了省电,厨房没开灯),顾言看到锅底的情形:黑褐色的、碳化的米粒被铁勺的暴力刮擦强行翻起、搅动,它们粘稠、绝望地在焦黑的锅底徒劳地挣扎、翻滚,像一群被投入滚烫油锅、无处可逃的蚂蚁,在最终的毁灭前做着无谓的抽搐。
“魂被哪个女鬼勾走了?!啊?!烧个饭都能把锅烧穿!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祖宗!”母亲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心痛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顾言麻木的心上。她猛地将那口焦黑一片、惨不忍睹的铝锅拎起来,像丢弃一件秽物,“哐当”一声,重重摔进了旁边盛着半池冷水的水槽里!
“噗——!”
滚烫的锅体与冷水剧烈反应,腾起一大片灰白色的、带着浓烈焦糊味的水蒸气!与此同时,滚烫的、混杂着黑色焦粒的浑浊米汤,如同报复性的毒液,猛地飞溅出来!
“呃!”顾言闷哼一声,一滴滚烫的、黏稠的米汤,不偏不倚,正溅落在他下意识抬起格挡的手背上!
皮肤瞬间传来尖锐的灼痛感,一片刺眼的红肿迅速蔓延开来。
他低头,怔怔地看着手背上那片迅速鼓起、发烫的红痕。剧烈的、物理性的灼痛感清晰地传递到大脑。然而,一种更加尖锐、更加冰冷、更加深彻骨髓的痛楚,却像淬毒的冰锥,从心脏深处狠狠扎穿出来——那是便利贴上那七个字无声的凌迟:“不过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 这精神上的剧痛,竟让手背上这片滚烫的红肿,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近乎于无。
窗外,老槐树虬结的枝桠在暮色中投下浓重、扭曲、如同鬼魅般的影子。那影子被厨房窗户的窗棂切割,又投射在刚刚被丢进水槽、还在滋滋作响的焦锅黝黑的表面上。顾言在那片扭曲变形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同样被切割、被扭曲的脸——破碎、黯淡、充满绝望。
这扭曲的倒影,瞬间将他拽回到清晨——叶栀夏抱着书本,身影被走廊窗户切割成碎片,走过他模糊的视线。阳光也是这样,冰冷而精准地切割着她的存在。那个浅蓝色的信封…此刻在哪里?还安然地夹在那本厚厚的《新概念英语》里吗?像一个被遗忘的、无关紧要的书签?还是…早已经被当作无用的草稿纸,被撕扯下来,揉成一团,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写满了沈耀为她讲解语法题时留下的、自信飞扬的笔迹?
“话!哑巴了?!”母亲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地冲击着水槽里那口焦黑的锅。冷水浇在滚烫的锅体上,腾起更大、更浓的灰白色蒸汽,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像一场的、绝望的葬礼。“月考要是再考个四十分,周末别想在家挺尸!给我去超市搬货!扛箱子!听到没有?!”
顾言的目光没有离开水槽。冰冷的水流在焦黑的锅壁上冲撞、打旋,形成一个个的、湍急的漩危那些被煮烂又被烧焦的、黑褐色的米粒残骸,在漩涡中无力地翻滚、沉浮、挣扎,最终被水流裹挟着,旋转着沉入排水口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它们像极了什么?
像极了被他无数次在想象症在绝望的深夜里,用力揉搓、撕扯、最终化为齑粉的那封浅蓝色信笺的残骸。那些承载过他卑微心事的字句,那些笨拙的笔画,此刻不正如同这些焦黑的米粒,在名为“拒绝”和“漠视”的巨大漩涡中,载浮载沉,最终被彻底吞噬,不留一丝痕迹吗?
昨夜,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下,他试图用刻刀转移无处安放的痛苦。裤兜里,那块只刻了一半的橡皮,此刻正硬邦邦地硌着他的大腿。那是一只蝴蝶的雏形,一只翅膀刚刚展开,另一只还混沌未明。此刻,那未完成的翅膀上,想必早已沾染了厨房里无处不在的油腻和焦糊的尘埃,变得污浊不堪。一只注定飞不起来、也永远无法完成的折翼之蝶。
“叮铃铃——叮铃铃——!”
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声,如同救命的号角,又像另一场审判的序曲,毫无预兆地在狭客厅里疯狂炸响!
母亲正湿着手在大力刷洗那口焦锅,闻声猛地一顿。她烦躁地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湿漉漉的手,骂骂咧咧地快步走向客厅:“谁啊!催命似的!”
顾言的心脏在母亲转身的刹那,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逃离!必须立刻逃离这个充斥着焦糊、责骂、绝望和窒息感的牢笼!
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趁着母亲接起电话、注意力被转移的瞬间,敏捷地、几乎是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令人窒息的厨房。
“喂?……哦,是张老师啊……” 母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讨好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伴随着电话听筒里隐约传来的、属于班主任张老师那特有的、严肃而具有穿透力的嗓音,“……明家长会……对,对,我一定准时到……顾言他最近……唉……”
后面的话,顾言已经听不清了。他像逃离地狱的囚徒,手脚并用地爬上通往阁楼的、陡峭而狭窄的木梯。陈旧的木梯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吱呀——”声,每一声都像濒死的呻吟,在寂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阁楼的储物间,弥漫着灰尘、樟脑丸和旧纸张混合的、浓重而沉闷的气息。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扇的气窗透进一点微弱的光。顾言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堆放的杂物和废弃的旧家具之间,扬起的灰尘呛得他忍不住咳嗽。
他凭着记忆,走到角落里那个堆放旧书的纸箱旁。他的铁皮盒子,就藏在一摞发黄的旧杂志下面。
他喘息着,摸出手电筒。拇指按下开关,一道昏黄的光束刺破厚重的黑暗。
光束扫过纸箱,扫过蒙尘的杂志封面,最终,稳稳地落在了那个熟悉的、冰冷的铁皮盒上。
就在光束定格的瞬间!
顾言的呼吸,连同他整个身体,都彻底僵住了!手电筒的光圈微微颤抖起来。
铁皮盒那冰冷的金属盖子上,赫然粘着一张的、方方正正的、明黄色的便利贴!
正是叶栀夏笔迹的那一张!
它像一枚不期而至的、带着审判意味的封印,牢牢地贴在盒盖中央。
昏黄的光束下,便利贴上那清秀工整的字迹,如同拥有生命般,在黑暗中幽幽地发亮,每一个笔画都清晰得灼人:
“谢谢你的信,字很漂亮。”
这七个字,像七点冰冷的鬼火,在阁楼浓稠的黑暗里,无声地燃烧着,嘲笑着他所有的狼狈、所有的逃避、所有无处安放的、被彻底拒之门外的卑微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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