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课特有的、低沉的嗡鸣从头顶的日光灯管里弥漫出来,像一群看不见的飞虫在颅内振翅。顾言低垂着头,视线却牢牢钉在左手腕那块廉价的电子表上。暗红色的秒针,在灰绿色的液晶屏上,一下,又一下,跳动着,切割着凝固的时间。每一次微弱的跳动,表盘廉价的塑料镜面就反射一道冰冷的、转瞬即逝的白光,如同细的冰针,精准地刺入他疲惫的视网膜,留下短暂却尖锐的灼痕。
张老师手中的木制三角板,正以某种令人窒息的节奏,“哒、哒、哒”地敲击着黑板的边缘,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场细密无声的雪。
“这道题的关键,在于作辅助线——”张老师的声音被扩音器放大,带着金属的颗粒感,“必须从A点精准地延伸到……”
顾言的目光没有离开表盘。他强迫自己数着那些坠落在讲台边缘的粉笔灰颗粒。一、二、三……当数到第七十三粒微尘无声坠地时,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力让他猛地抬起了眼角的余光。
是她!
叶栀夏的身影,正从教室后门那扇的、布满灰尘和指纹的玻璃窗外经过。她的身影被狭窄的窗框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看见马尾辫飞扬起的一截发梢;浅蓝色校服袖口下握着透明水杯的几根纤细指尖;还有校服衣摆处一抹迅速掠过的、熟悉得令人心悸的蓝色。
就在这一瞬间!
顾言腕上那根暗红色的秒针,仿佛被无形的胶水黏住,死死地卡在了“11”的位置!它固执地停顿着,凝固着,像一个骤然失声的音符,一个被掐断的呼吸。时间在顾言的感觉里被无限拉长、扭曲。他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那抹蓝色碎片在窗框里彻底消失,如同沉入水底的幻影。
直到她走过整整三扇窗户的距离,彻底消失在走廊的尽头,那根顽固的秒针才像是挣脱了束缚,猛地、几乎是带着报复性的力量,狠狠跳向了下一格!
“顾言!”
三角板被张老师猛地拍在黑板上,发出一声惊雷般的炸响!
顾言浑身剧震,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他仓惶抬头,正对上张老师镜片后那双眯起的眼睛,锐利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正透过厚厚的镜片,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怒火,死死钉在他脸上。
“发什么呆?!上来!解这道题!” 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教室里压抑的寂静瞬间被打破,细碎的、幸灾乐祸的窃笑声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尖,密密麻麻地扎在顾言的背上。他僵硬地站起身,动作过大,膝盖撞到了桌腿,发出沉闷的响声。更糟的是,放在桌角的那个铁皮盒子被他的手肘带翻,“哐当”一声滚落在地!
盒盖弹开。
里面珍藏的五块橡皮——那只翅膀沾着干涸泥浆、显得格外刺眼的白鸽;还有刻着苹果、梅花、星星的——全都滚了出来,散落在过道冰冷的水泥地上。
那只泥污的白鸽橡皮,不偏不倚,正好滚到了沈耀的脚边。
沈耀低头看了看,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他慢悠悠地、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伸出穿着崭新球鞋的脚尖,极其轻佻地、一下一下地拨弄着那只可怜的白鸽。
“需要帮忙吗,顾同学?”沈耀压低的声音带着黏腻的恶意,清晰地钻进顾言耳朵里。同时,他的鞋底微微抬起,虚虚地悬在那只白鸽泥污的翅膀上方,仿佛随时准备狠狠踩下,将它彻底碾碎。
顾言的牙齿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一股铁锈味弥漫开来。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强迫自己挪开视线,一步一步,像踩在刀尖上,走向那面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黑板。
黑板上的几何图形,那些规整的圆、笔直的线、完美的三角形,此刻在他眼中扭曲变形,组合成一张张无声嘲弄的鬼脸。粉笔槽里堆积的、五颜六色的粉笔头,如同无数只窥探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注视着他。
他颤抖着伸出手,从讲台上抓起一支白色的粉笔。就在指尖接触到粉笔粗糙表面的瞬间,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传来——是昨夜雕刻那只白鸽时,被刻刀割破的伤口!伤口在压力和摩擦下再次裂开,一丝温热的液体渗出,瞬间浸染了粉笔的头部,留下了一抹淡红色的、刺目的印记。
他捏着这根染血的粉笔,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面对复杂的图形,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
“辅助线应该……”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无意义的、破碎的气音。粉笔尖悬在“A”点的上方,却像被无形的屏障阻隔,无法落下。
就在这时!
“哐当——!”
黑板左侧那扇没关严的窗户,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四月微凉的风猛地吹开!窗框狠狠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响!
强劲的风灌入教室,卷起讲台上的粉笔灰,也卷进了窗外漫飞舞的、毛茸茸的柳絮!一片轻盈的、洁白的柳絮,被风裹挟着,旋转着,不偏不倚,正好粘在了顾言刚刚写下的、歪歪扭扭的“证明”二字上!
那片的、纯净的白絮,在黑色的字迹上微微颤动。
顾言死死盯着那片柳絮,清晨叶栀夏后颈上那片如出一辙的白絮,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个脆弱而美好的画面,与此刻黑板前狼狈不堪的自己,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噗嗤——”
沈耀那刻意压低的、充满恶意的嗤笑声,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教室死寂的空气。
“老师,”沈耀拖长流子,声音带着夸张的困惑和毫不掩饰的嘲讽,“我看他连辅助线都画不直吧?手抖得跟筛糠似的。”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垮了顾言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啪!”
一声脆响!
他手中的粉笔应声而断!白色的碎屑如同爆炸般迸溅开来!几块细的碎屑,带着他指尖那抹刺目的淡红血印,如同恶意的霰弹,狠狠溅射到他厚重的眼镜片上!
世界瞬间被割裂!
眼前的一仟—张老师愤怒扭曲的脸,黑板上嘲笑般的图形,沈耀得意洋洋的神情,同学们模糊的、窃笑的面孔——全都透过溅上粉笔屑和淡红血点的镜片,变成了一堆晃动、重叠、模糊不堪的、令人作呕的碎片!
他在那破碎的视野里,看到了自己映在漆黑黑板上的倒影——一个佝偻着背、穿着皱巴巴校服的影子,而那道由他手中染血粉笔画出的、歪歪扭扭的辅助线,如同一条丑陋狰狞的蜈蚣,正扭曲地爬行在原本完美对称的几何图形之间!一个巨大的、无法辩驳的污点!
“下去!”张老师暴怒的吼声裹挟着一阵风,劈手夺过了他手中剩下的半截粉笔!力道之大,让顾言一个趔趄。“废物!下周月考再不及格,叫你家长来学校谈话!亲自谈!”
耻辱像滚烫的岩浆,从脚底直冲头顶。顾言低着头,踉跄着回到自己位于教室角落的座位。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他这才发现,那个散落着橡皮的铁皮盒子,不知被谁踢到了更远的墙角,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他默默地走过去,蹲下身。那只沾满泥浆的白鸽橡皮,翅膀朝上躺在冰冷的灰尘里。翅膀上干涸的泥浆,不知被谁的鞋蹭掉了一块,露出下面惨白的橡胶本色,像一道新鲜的、无声的伤口——一道折翼的伤。
他伸出手,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冷的橡胶——
“啪!”
一个纸团带着风声,精准地砸在他的后颈上!力道不重,却带着十足的侮辱。
顾言的身体瞬间僵硬。他缓缓直起身,在周围压抑的、混杂着怜悯和更多是看戏的目光中,慢慢展开了那个皱巴巴的纸团。
作业纸粗糙的背面,用圆珠笔潦草地画着一只鸟。翅膀一只耷拉着,一只扭曲地向上翘起,一条腿明显短了一截,姿态怪异而丑陋。旁边,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像毒蛇的信子:
“癞蛤蟆也想飞?”
嗡鸣的日光灯下,秒针依旧在冰冷地跳动。此刻,那一下下微弱却固执的跳动声,不再切割时间,却像一把迟钝的、锈迹斑斑的锯子,开始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来回拉锯!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磨饶痛楚!
他沉默地将地上的橡皮一块块捡起,塞回那个冰冷的铁皮盒里。当手指触碰到盒盖内侧那个隐秘的夹层时,他摸到了日记本粗糙的封面。昨夜写下的那句“至少没有被扔掉”,此刻像一句最恶毒的诅咒,在脑海中疯狂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狠狠刮擦着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望向(1)班的方向,叶栀夏的座位空着——她正在参加英语竞赛辅导。目光收回时,他猛地僵住!
他的数学课本,不知何时被人恶意地倒扣在桌面上。他颤抖着翻开扉页——
一只线条拙劣、翅膀下垂、眼睛下方画着巨大水滴的流泪鸽子,正用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瞪”着他!旁边还用红笔打了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叉!
窗外的梧桐树影被风摇晃,投射在地面和墙壁上,如同鬼魅般张牙舞爪。顾言悄悄摸出藏在笔袋里的刻刀,锋利的刀尖狠狠扎向自己木质的桌角!
“嗤——嗤——”
细碎的木屑簌簌飘落,像无声的泪滴。他麻木地刻着,划下一道道新的、深刻的伤痕。木屑的清香混合着尘埃的气息,让他猛地想起了上周埋在老槐树下的那个铁海那些刻着无人能懂的暗号的橡皮,此刻是否正在冰冷的泥土里,在潮湿和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腐烂、分解?就像他精心准备、辗转托付的那封浅蓝色信笺,最终,不过是别人眼中一个荒诞不经的笑料?一个可以随意踩踏、随意涂抹、随意丢弃的垃圾?
“叮铃铃——!!!”
下课铃声如同解放的号角,又像另一场审判的开始。
顾言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抓起书包就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然而,慌乱中,书包带子死死地缠住了椅子腿的铁管!他狼狈地弯下腰,手忙脚乱地去解那个死结,额头因为用力而青筋微凸。
就在这时,沈耀和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走向门口,他们刻意提高的、充满戏谑的议论声,清晰地飘了过来:
“喂,听了吗?(1)班那个谁,好像又收到匿名情书了?”
“哈?真的假的?谁这么不长眼啊?”
“谁知道呢!字写得跟狗爬似的,歪七扭八,估计是左手写的吧?就这水平,也好意思学人玩深情告白?笑死人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顾言的耳膜!
“咔哒!”
一声轻微的脆响!
就在他因为沈耀的话而浑身僵硬、手指失控的瞬间,那个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的铁皮盒子,锁扣突然弹开了!
“哗啦——!”
盒子里所有的橡皮——那只断翅的白鸽,还有苹果、梅花、星星——全都争先恐后地滚落出来,再次散落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顾言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蹲下身,麻木地伸手去捡拾。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只白鸽橡皮时,动作猛地顿住。
鸽子左边那只低垂的翅膀——那道清晨被蹭出的“伤口”处——此刻,赫然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贯穿性的裂痕!一块惨白的橡胶碎片,就掉落在旁边。
那道擦痕,终究变成了无法挽回的、彻底的断裂。那只他寄托了最后一点卑微祈盼的白鸽,终究还是,折翼了。
喜欢青柠年代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青柠年代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