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分,光只是蒙蒙一层灰白,像浸了水的生宣。顾言已经在校门口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外,徘徊邻三圈。早春的寒气裹挟着浓重的晨雾,湿漉漉地贴附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团冰冷的棉絮,沉甸甸地坠在肺里。他下意识地把校服拉链拉到最顶端,粗糙的尼龙布料抵着下巴,仿佛这道薄弱的屏障,真能锁住胸腔里那只因恐惧和期待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困兽。书包侧袋里,硬物硌着大腿——那是他昨夜在台灯下耗尽心力刻好的新橡皮,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鸽。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刻刀滑脱时割破皮肤的细微刺痛,以及那瞬间涌上的、近乎绝望的懊恼。鸽子的左翅,终究比右翅低了那么微不足道的半毫米,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的残缺。
远处,锅炉房粗壮的烟囱口,一股青灰色的烟柱挣扎着爬出铁皮管道,立刻被浓重的雾气缠绕、撕扯,无力地消散在灰白的空里,像一缕无声的叹息。顾言死死盯着那缕烟,强迫自己数着它散开的圈数,试图用这机械的动作压住紊乱的心跳。一、二、三……数到第七个烟圈彻底溃散,融入无边无际的灰白时,终于——
“吱——呀——”
老旧的铁门被门卫老张从里面拉开,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老张裹着厚重的旧棉袄,睡眼惺忪地探出头,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这个过分早到的身影:“嗬,来得够早啊?”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哈出一口白气,“今又不是你值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顾言含糊地“嗯”了一声,喉咙发紧,像塞了团棉花。他几乎是逃也似的侧身挤过刚开启的门缝,冰凉的铁门边框蹭过他的手臂。快步穿过校门内那条被紫藤花架覆盖的甬道,浓密的藤叶还在沉睡着,积聚了一夜的露水从叶片边缘滚落,“啪嗒”、“啪嗒”,带着清晨特有的冰凉重量,精准地砸在他的后颈上。他猛地一缩脖子,那冰冷滑腻的触感,瞬间将他拽回到昨傍晚——夕阳下,叶栀夏弯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作业本,纤细白皙的后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视线里,上面粘着一片被风吹落的、边缘微卷的嫩黄槐花瓣……那画面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烫得他心尖一颤。
(1)班的教室门紧闭着。钥匙藏在窗台外侧第三盆茂盛的绿萝底下,泥土湿润的气息混合着植物的清气。这是林雨上周“无意间”透露给他的秘密。顾言的手指带着清晨的凉意,刚触碰到冰凉粗糙的陶盆边缘——
“顾言?”
声音从身后台阶上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顾言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缩回手,心脏骤停了一拍。他几乎是同一时间蹲下身,手指飞快地抓住自己的鞋带,用力地、毫无意义地拉扯着——那鞋带早就被他系成了一个死结,此刻更是被他扯成了一团乱麻。
林雨抱着一摞高耸的英语作业本,站在台阶上方。她的麻花辫不像平时那样梳得一丝不苟,有些松散,几缕不服帖的碎发从鬓角翘起,在微凉的晨风里轻轻晃动。晨光勾勒着她略显疲惫的侧脸轮廓。她微微歪着头,目光带着审视,越过作业本的顶端落在他身上:“你在这干嘛?”
“我…我钢笔落教室了。”顾言的声音干涩,死死盯着眼前那团被他扯得更乱的鞋带,仿佛那是全世界最值得研究的东西。他甚至不敢抬头。
林雨轻轻“呵”了一声,那声音里分辨不出是轻笑还是别的什么。她向前一步,将怀里那摞沉重的作业本“哗啦”一声放在窗台上,震得绿萝的叶子也跟着轻轻一颤。“正好,”她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帮个忙?搭把手。”她侧身让开一点。
顾言这才看清,她身后台阶下方,还放着两个巨大的、边缘被晨雾打湿成深褐色的硬纸箱。箱子上清晰地印着红色油墨的字样——“全国中学生英语能力竞赛 内部资料”。纸箱看起来沉甸甸的。
他沉默地走过去,弯腰去搬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箱子。一股陈旧纸张和油墨混合的浓重气味扑面而来,其间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林雨身上的、干燥而微苦的樟脑丸气息——这气味,与叶栀夏身上偶尔飘散开的、清甜的茉莉花香,是如此截然不同,像两个世界的分野。
七点零五分。(2)班的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早到的同学在低声交谈。晨读的预备铃尚未响起,空气里漂浮着一种等待的寂静。顾言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像一座被钉在椅子上的雕像。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走廊的方向,一眨不眨。值日生刚刚拖过地,湿漉漉的瓷砖地面反射着清冷的晨光,像一片破碎的镜子,晃动着早起学生匆匆走过的、零碎而模糊的倒影。
他再次摸出那个冰冷的铁皮盒,用袖子擦了擦盒盖上的薄灰。这是第七次打开它。盒子里,几块形状各异的橡皮静静躺着,承载着无人知晓的笨拙心意。他的目光贪婪而焦灼地搜寻着那只新刻的白鸽——翅膀的角度…他忍不住用指尖心翼翼地触碰那微凉的橡胶翅膀。果然,左翼那细微的低垂感,在窗外越来越亮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刺眼。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攫住了他。
“咔嚓——!”
前桌的椅子突然被猛地向后拖动,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教室里骤然炸响!
顾言惊得浑身一抖,手里的铁皮盒脱手而出!“哐当!”一声脆响,盒子砸在水泥地上,盒盖弹开!
“哟,大清早玩什么呢?这么投入?”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响起。
顾言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沉到谷底。沈耀不知何时已经倚在了窗边,手里捏着个咬了一半的包子,油汪汪的塑料袋口正对着窗台。深色的油渍顺着塑料袋的褶皱,一滴、一滴,缓慢而精准地滴落在刚擦过的、光洁的窗台瓷砖上,晕开一片污浊的痕迹。浓郁的韭菜鸡蛋气味霸道地弥漫开来,钻进顾言的鼻腔。
胃部一阵剧烈的、条件反射般的抽搐!这味道让他瞬间想起今早母亲端上桌的那碗深褐色、散发着浓重酱油味的隔夜泡饭。他借口肚子疼,几乎是逃出了家门。此刻,这油腻的包子气味混合着胃里翻腾的酸水,让他几欲作呕。他慌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手忙脚乱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橡皮。
七点十七分。走廊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清晰而熟悉的脚步声。轻盈,规律,带着一种特有的节奏福
顾言的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猛地拽直!他瞬间坐直,动作幅度过大,膝盖狠狠撞上了课桌底部的金属横梁!
“嘶——!”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眼前发黑,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
他强忍着疼痛,甚至顾不上揉一下膝盖,视线急切地穿过沾满粉笔灰和指印的玻璃窗。是她!叶栀夏抱着厚厚的语文课本和几本笔记,正从走廊那头走来。晨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她的马尾辫今扎得格外高,清爽利落,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后颈。顾言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紧紧锁住那片肌肤——一片轻盈的、毛茸茸的柳絮,正粘在那里,随着她的步伐微微颤动,像一片不心停驻的初雪。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数学课本空白处划拉着,冰凉的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留下无形的轨迹。等他猛地回过神,低头看去时,心脏骤然一缩——那页空白处,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写满了“柳絮”两个字!像中了某种魔怔!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像做贼被当场抓住,慌乱地抓起桌上的橡皮,发了疯似的在那些字迹上用力摩擦!橡皮屑像雪花一样簌簌落下。“嘶啦——”一声轻微的、却无比清晰的撕裂声——纸张承受不住这粗暴的擦拭,被硬生生擦破了一个洞!一个边缘毛糙、不规则的破洞!
晨光恰好斜斜地穿过窗户,落在那页纸上。那个突兀的破洞,在光线下像一只空洞的、充满了无声嘲讽的眼睛,死死地回望着他,映照着他无处遁形的狼狈和恐惧。
叶栀夏在(1)班教室门口停了下来。她似乎要整理一下书本,腾出一只手,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方折叠整齐的浅蓝色手帕。她微微低头,用手帕仔细地擦拭着眼镜片。顾言的瞳孔猛地收缩——手帕的一角,用极细的同色丝线,绣着一朵的、精致的茉莉花苞!
这个细节…他曾在信里笨拙地描述过!他那朵茉莉,像她藏在安静外表下的,一点点不为人知的温柔心思。
此刻,那抹熟悉的蓝色,那朵的茉莉,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因为就在那方手帕旁边,随着她掏手帕的动作,一个浅蓝色的信封角,毫无遮掩地从她的口袋边缘露了出来!
正是他昨辗转托付出去的那个信封!
“同学,让让。”
一个严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值周老师抱着厚厚的班级日志记录本,眉头微蹙地看着挡在走廊中间的顾言。
顾言像被惊醒的梦游者,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往墙边退让。他的后背重重地、毫无缓冲地撞在身后冰凉光滑的瓷砖墙面上,刺骨的寒意瞬间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直抵脊椎。
他被迫让开了走廊中央的位置,身体紧贴着墙壁,像一张被钉在墙上的薄纸。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栀夏擦好眼镜,将手帕仔细叠好放回口袋——连同那个露出尖角的信封。她推开了(1)班的教室门,走了进去。她的白色帆布鞋踩过值日生拖地后留下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浅浅水渍,留下几个模糊的、转瞬即逝的湿脚印。几乎是下一秒,几个追逐打闹的男生跑过,那些属于她的浅浅印记,就被更多杂乱无章的鞋印彻底覆盖、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叮铃铃铃——!!!”
尖锐刺耳的晨读铃声,毫无预兆地、狂暴地撕裂了清晨最后一丝宁静,响彻整个教学楼!
顾言像被这铃声施了定身咒,依旧僵立在原地,背贴着冰冷的瓷砖墙。他的目光穿透(1)班敞开的教室门,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锁定在那个靠窗的座位上。叶栀夏已经坐下了,正低头在书包里翻找着什么。很快,她拿出了那本浅蓝色的语文课本,轻轻放在桌面上。然后,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手指再次伸进校服口袋——
那个浅蓝色的信封,被她拿了出来。
她没有立刻拆开,只是将它平整地放在摊开的语文课本旁边。清晨越来越明亮的阳光,穿过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笼罩住那个的信封。信封边缘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在周遭略显杂乱的课桌背景中,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童话故事里一封装载着未知命阅、被施予了魔法的信笺。那层金边,此刻在顾言眼中,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又无比残酷的光芒。
“顾言——!!”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裹挟着滔的怒火,从走廊的另一端狂暴地席卷而来!是班主任张老师!他显然看到了值周日志上刚刚被记下的名字。
这声怒吼像鞭子一样狠狠抽在顾言身上!他浑身剧震,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想转身逃跑!
然而,身体的动作完全跟不上混乱的思维。他猛地转身,左脚绊住了右脚!
“砰——哗啦——!!!”
他整个人像失控的陀螺,狠狠地撞在了旁边值日生还没来得及收走的、盛满污水的红色塑料水桶上!
水桶应声翻倒!
浑浊的、泛着泡沫的污水,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汹涌而出!冰凉刺骨的脏水,带着拖把布条特有的馊味和地砖上的污渍,瞬间淹没了他的球鞋鞋面,贪婪地渗透进廉价的帆布鞋里,袜子和脚背立刻被冰水浸透!更糟糕的是,污水顺着裤脚迅速向上蔓延,浸湿了他的裤腿!
就在他踉跄着试图站稳时,“哐当!”一声闷响——那个一直揣在他裤兜里的铁皮盒子,终于被这剧烈的撞击震了出来,掉落在湿漉漉、污秽不堪的地面上!
盒盖摔开了。
里面精心收藏的五块橡皮——刻着歪扭苹果的、刻着模糊五瓣梅的、刻着残缺星星的、还有那只最新刻好的、带着细微瑕疵的展翅白鸽——全都滚落出来,像被遗弃的孩子,无助地散落在肮脏的污水里!
浑浊的黑灰色泥浆,迅速包裹了它们。那只洁白的、他昨夜耗尽心力雕刻、寄托了所有卑微祈盼的鸽子橡皮,半边翅膀和纤细的脖颈,瞬间被污秽的泥浆淹没、染黑。它躺在污水里,沾满泥浆的翅膀徒劳地朝着被污水弄脏的晨光方向伸展着,像一个凝固在淤泥中的、绝望而无声的坠落姿势。
喜欢青柠年代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青柠年代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