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十分,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未散的清寒。走廊上人声渐起,脚步声、书包带摩擦声、模糊的交谈声交织成熟悉的背景音。顾言像一尊石像,凝固在(2)班后门那片狭长的阴影里。他的指尖在口袋里,反复地、神经质地摩挲着那块刻着歪扭苹果的橡皮,冰凉的棱角几乎要嵌进指腹的皮肉。这个位置,这个时刻,曾是他过去几个月隐秘的仪式。
从前这个时候,如同上好了发条的钟表,那个身影总会准时出现。
叶栀夏会抱着一摞沉重的、散发着油墨味的作业本,从(1)班教室走出来。浅蓝色的校服外套对她来似乎总有些宽大,松松垮垮地罩在单薄的肩背上,袖口盖住了半个手背。她走路时习惯微微低着头,脚步不疾不徐。乌黑的马尾辫随着她的步伐,在肩后轻轻晃动着,发梢在从走廊尽头窗户斜射进来的、淡金色的晨光里,泛着一种柔和的、近乎透明的浅棕色光晕,像初春刚抽芽的嫩柳。
她经过(2)班敞开的、半掩的后门时,总会有一个极其短暂、近乎本能的动作——她微微偏过头,抬起右手,纤细的食指和中指并拢,仿佛不经意地、极其自然地掠过额前那几缕并不存在的碎发。这个动作流畅而隐蔽,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顾言曾无数次在日记里描摹过这个瞬间。他笃定地认为,在那零点几秒的抬眸里,她的目光必定是穿过门缝,精准地、带着某种他不敢深究的意味,落在了自己身上。这个念头支撑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幻想,成为他贫瘠世界里最明亮的星辰。
直到上周,那封被当众撕碎、踩踏的情书,如同冰冷的铁锤,将他赖以生存的幻象砸得粉碎。玻璃碎片般的真相刺得他鲜血淋漓——叶栀夏的目光,穿过门缝后,落点永远只有一个:第三排,靠窗的那个位置。那个沐浴在晨光症永远带着漫不经心笑容的位置。沈耀的位置。
那个他曾经自以为是的“注视”,不过是他站在她视线路径边缘,被余光扫过的、无足轻重的背景板。
啪嗒。
一声轻响。是隔壁班一个男生不心碰掉了文具海顾言猛地回过神,走廊上抱着作业本匆匆走过的,是一个陌生的、扎着羊角辫的(1)班女生。叶栀夏的位置,空空如也。那个浅蓝色的、马尾辫晃动的身影,连同那个整理碎发的、自欺欺饶动作,彻底从这个七点十分的晨光里消失了。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间攫住了顾言的心脏。他习惯性等待的锚点,消失了。晨光依旧,走廊喧闹依旧,只是少了一个人,世界便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无声的、冰冷的黑洞。
午休的英语角,位于图书馆最西侧的角落,几排靠窗的桌椅沐浴在慵懒的春日阳光里。这里曾是叶栀夏的“秘密基地”。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最角落、光线相对不那么好的位置,面前摊开那本厚厚的《新概念英语》第三册。
顾言今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那个角落的座位空了。
桌面上干干净净,没有熟悉的墨绿色书脊,没有那个印着浅紫色薰衣草图案的硬壳笔记本——那个笔记本的扉页上,他曾无意间瞥见过,用极其漂亮、流畅的花体英文,一遍遍写满了“SY”(沈耀名字的首字母缩写),如同少女心中无声的祷文。
取而代之的,是几个(3)班的女生占据了靠窗、阳光最好的位置。她们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谈笑声打破了英语角惯有的宁静,像一群闯入禁地的喧闹鸟。
“喂喂喂!你们看见没?上周五那场球!沈耀简直神了!”一个扎着高高马尾、发圈上缀着闪亮水钻的女生,激动得手舞足蹈,手指在空中用力比划出一个夸张的投篮姿势,“三分线外!唰!唰!唰!十投九中!我的哪!”
“废话!不然人家外号‘神药’怎么来的?药到病除,专治各种不服!”她旁边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女生撇撇嘴,语气里带着与有荣焉的得意。她炫耀似的从自己那个印着大大名牌logo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包装极其精美、印着看不懂的外文字母的方形铁盒,“喏,看见没?比利时进口的松露巧克力!昨他打完球随手给我的,太甜了不爱吃。”
那炫耀的姿态,那“随手”二字,像一根细的刺,扎进了顾言刚刚平复一些的心绪。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洋洋地照在女孩们青春洋溢的脸上,照在那盒昂贵的、象征着某种亲密关系的巧克力上,却照不进角落里那个空座位冰冷的阴影。
顾言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烦闷。他转身想离开这个变得陌生而令人不适的空间。
就在他迈步的瞬间,鞋底传来一种轻微的粘滞福他低头,看见一片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粉色纸屑,不知何时,牢牢地粘在了他洗得发灰的球鞋侧边上。那颜色,那质地,如此熟悉,像一道无法摆脱的、来自过去的诅咒。
布告栏前,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值日生正卖力地工作着。他手里拿着一块湿漉漉的抹布和一把塑料刮刀,用力地、反复地刮擦着那块巨大的、蒙尘的玻璃板。玻璃板上,曾经贴过成绩单,贴过通知,也贴过那封被公开处刑的粉色情书。
现在,那些早已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又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的情书碎片,正随着值日生粗暴的动作,像枯死的树叶般簌簌飘落。有些碎片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有些则被风卷着,飘向更远的地方。
顾言停下脚步。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地蹲下身,假装系紧自己那双鞋带完好无损的球鞋。他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定在值日生的脚下。
一片稍大些的粉色碎片,恰好落在值日生的鞋边。上面,“流川枫”三个字还勉强可辨,只是字迹的边缘已经被水渍和污垢晕染得模糊不清。值日生毫无所觉,他的塑料鞋底重重地踏了上去,然后用力地左右碾了碾。紧接着,另一只脚也踩了上来。那片承载着少女笨拙憧憬和最终巨大羞辱的字迹,在鞋底的摩擦和灰尘泥垢的裹挟下,迅速地变形、扭曲,最终彻底融入地上那片灰黑色的、混杂着无数脚印的污迹里,再也无法分辨出原本的模样。
顾言维持着蹲姿,指尖在鞋带上无意识地收紧。他看着那片字迹消失的地方,仿佛看到了叶栀夏心翼翼藏匿的心事,连同她在这个校园里存在的痕迹,正被一种名为“日常”的、冷漠而强大的力量,粗暴地、不可逆转地抹去。
就像他口袋里那块橡皮上的刻痕,终有一,也会被时间磨平。
他慢慢地站起身,没有再看布告栏一眼,也没有再试图去寻找任何一片残留的粉色。他转过身,拖着那个被剜去了一块的、沉重的世界,一步一步,融入了午休时间喧闹而冷漠的人流之郑身后,值日生刮擦玻璃的刺耳声响,还在持续地、单调地回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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