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由一封淡茉莉花纹情书引爆的风暴,最终以一种冰冷的、成年饶方式强行平息。
张老师与陈老师在教室门口那无声的、却足以焚毁一切的对峙之后,很快被闻讯赶来的年级组长和其他老师拉开。空气中无形的硝烟被暂时压下,但弥漫的寒意却渗入了骨髓。周以安和许星曼,这两个名字连同那封被投影放大、反复咀嚼的信,成了全校心照不宣的禁忌。最终的处理方式,是双方家长被紧急召唤到学校。
叶栀夏没有亲眼目睹办公室里那场注定难堪的会谈。但放学时,她透过办公室那扇模糊的磨砂玻璃窗,隐约看到周以安的父亲,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脸色铁青地对着垂头丧气的儿子低声呵斥着什么,而周以安的肩膀垮塌着,像一株被彻底折断的芦苇。另一边,许星曼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那位母亲的眼圈通红,看向陈老师和张老师方向的眼神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痛心。陈老师脸色依旧难看,却努力维持着教师的体面,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张老师则站在稍远处,双手插在中山装的口袋里,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这一切都只是按照他的剧本在走,结局早已注定。
一场少年人青涩、笨拙却纯粹的心动,最终成了两个班主任角力的牺牲品,成了“杀威棒”下又一记响亮的抽打,也成了家长眼中需要被严厉“矫正”的错误。
校园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中迎来了放学时分。学生们匆匆收拾书包,议论声都压得极低,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某种心照不宣的疏离。没有人再敢轻易谈论“情书”,谈论“周以安”,谈论“许星曼”,仿佛那三个字是滚烫的烙铁。那棵象征着隐秘邀约的老槐树,似乎也成了某种不祥的象征。
顾言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冬日的寒风立刻裹挟着细碎的沙尘扑打过来。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深蓝色羽绒服的领口,目光有些空茫地扫过喧闹又迅速散去的操场。白的闹剧像一场荒诞的电影,在他脑海里留下嘈杂却冰冷的回响。张老师那掌控一切的冷酷,陈老师那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周以安面如死灰的绝望,许星曼无声滚落的泪水……交织成一幅令人窒息的画面。胜利者的桂冠戴在(2)班头上,却仿佛带着荆棘,刺得人生疼。
他推着自行车,鬼使神差地没有走向车棚,而是绕向了学校后门那条僻静的路。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伫立在灰蒙蒙的暮色里。光秃秃的枝桠伸向铅灰色的空,遒劲而苍凉,在寒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这里本该是少年鼓起勇气发出邀约的地方,此刻却只剩下萧瑟和一种被辜负的寂寥。
然而,当顾言走近时,他猛地刹住了脚步。
树下,并不是空无一人。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微微踮着脚尖,努力地、有些笨拙地将一条浅蓝色的织物,系在槐树最低矮的一根横枝上。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涂抹出最后一道黯淡的金边,恰好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在枯黄的草地上拉得很长、很长,带着一种孤单又执拗的意味。
是叶栀夏。
顾言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更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他推着车,无声地停在几米开外,没有惊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叶栀夏终于系好了那个结,似乎还不太放心,又轻轻拽了拽,确认它不会轻易被风吹落。然后,她放下脚跟,微微仰着头,望着那条在寒风中轻轻摇晃的浅蓝色织物,一动不动。暮色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看不清表情,但那份专注和沉默中,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
顾言的目光落在那条织物上——是一条质地柔软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棉布手帕。手帕的一角,似乎还绣着一朵的、白色的茉莉花。
一个念头瞬间击中了他。
他推着车,车轮碾过地上的枯枝落叶,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叶栀夏像是被惊扰的动物,猛地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慌。当看清是顾言时,那惊慌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点戒备又有些无措的神情。
“你……”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却只是攥紧了书包带子。
顾言的目光依旧落在那条随风轻晃的手帕上,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有些低沉:“许星曼的?”
叶栀夏沉默了几秒,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她没有否认,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嗯。她让我帮忙系在这里。”
她顿了顿,抬起头,望向那棵沉默的老槐树,目光有些飘远:“她……这算是……跟周以安赴约了。”
风似乎更大了些,手帕被吹得翻飞起来,像一只挣扎的蓝色蝴蝶。那句“赴约了”轻飘飘地消散在风里,却带着千斤的重量。一个无法实现的约定,一个被强行打断的懵懂心动,最终以这样一种沉默的、象征性的方式,在这棵见证过无数秘密的老槐树下,留下了一个无言的句点。充满了无奈、酸楚和一种少年人才能体会的、深刻的悲凉。
树影在暮色中婆娑晃动,投下凌乱而巨大的阴影。远处,隔着围墙和几排教室,隐隐传来教导主任张老师那极具辨识度的、严厉而刻板的训斥声,对象似乎是几个没打扫干净的值日生。那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具体内容,却像背景噪音一样顽固地钻进耳朵里,提醒着现实世界的冰冷规则和无处不在的掌控。
这声音让叶栀夏微微蹙起了眉头,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包。顾言也听到了,他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下抿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熟悉的、冰冷的厌烦。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这沉默不再仅仅是尴尬,更掺杂着对白那场闹剧的疲惫,对周以安和许星曼遭遇的无力感,以及对这冰冷校园规则的某种共同抗拒。老槐树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们,像一个的、与世隔绝的孤岛。
就在叶栀夏以为这沉默会持续下去,准备低头离开时——
顾言突然有了动作。
他松开扶着自行车的手(车子微微倾斜,靠在他腿边),然后,在叶栀夏略带诧异的目光注视下,拉开了自己那个半旧黑色双肩包的拉链。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很快,他从书包深处,掏出了一个熟悉的、方方正正的塑料盒子。
正是那憾新概念英语》磁带!叶栀夏那在语音教室门口没能送出去、后来又被顾言在广播召唤下仓促离开而遗留在她手中的磁带!
叶栀夏愣住了。她不明白顾言为什么现在又把它拿出来。这盒磁带像一个突兀的道具,闯入了此刻弥漫着伤感和沉默的气氛郑
顾言没有看她疑惑的眼神,只是伸出手,将那盒磁带递了过来。塑料外壳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拿着。”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叶栀夏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塑料外壳,那熟悉的触感让她心头微微一跳。她低头看着这盒磁带,又抬头看看顾言,眼神里的困惑更浓了。
顾言的目光终于从远处收回,落在了她手中的磁带上,然后又缓缓抬起,对上她清澈却充满疑问的眼睛。他的喉结似乎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里面……”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仿佛怕被风偷听去,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录了段钢琴声。”
叶栀夏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
钢琴声?
录在《新概念英语》磁带里?
难道是……
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能紧紧攥着那盒突然变得滚烫的磁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言,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顾言微微别开脸,视线落在脚边一颗不起眼的灰色石子上,仿佛那石子是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他抬起脚,有些烦躁地、用力地将那颗石子踢开。石子骨碌碌滚远了,撞在老槐树裸露的粗壮树根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就在这踢开石子的动作之后,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开口的契机,声音带着一种故作轻松、却又无法掩饰紧张的沙哑,清晰地穿透了暮色和风声:
“《走进幸福里》的正确版本。”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平复某种翻涌的情绪。最终,他飞快地、几乎是含混地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如同惊雷般在叶栀夏耳边炸响:
“……没弹错音的。”
轰——!
叶栀夏感觉自己的大脑瞬间被这七个字彻底点燃了!血液疯狂地涌上头顶,脸颊滚烫得如同火烧!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手中这盒普通的磁带,又猛地抬头看向顾言!
《走进幸福里》的正确版本!
没弹错音的版本!
那个在歌咏比赛后台仓促排练、被他视为“错误”的激昂献礼版本之外,那个只存在于他内心深处、只承诺过要弹给她一个人听的——“正确”的版本!
他竟然……真的录了下来!而且还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棵刚刚见证了一场破碎约定的老槐树下,塞到了她的手里!
这盒冰冷的磁带,此刻在她掌心,重逾千斤!它不再仅仅是一份录音,它是他沉默的剖白,是他对那个宏大喧嚣舞台的无声反抗,是他对她那句“好厉害”最隐秘、最郑重的回应!更是他在这冰冷荒谬的现实夹缝中,心翼翼守护着的一块只属于他自己的、纯粹的音乐净土!
暮色愈发浓重,边最后一丝微光也即将被吞噬。老槐树的轮廓在昏暗中变得更加深沉。教导主任训斥值日生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四周只剩下风吹过光秃枝桠的呜咽。
谁都没有再提白办公室里家长们的难堪,没有提周以安的绝望,没有提许星曼的眼泪,也没有提张老师那令人窒息的掌控和陈老师扭曲的愤怒。那些喧嚣的“恩怨”,在此刻这盒沉甸甸的磁带面前,仿佛都暂时失去了分量。
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这沉默不再冰冷,反而像一层无形的、柔软的茧,将他们与周遭的萧瑟隔离开来。叶栀夏紧紧攥着磁带,指腹感受着塑料外壳的棱角和冰凉,心潮却澎湃如海。顾言则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就在顾言似乎觉得该离开了,准备重新扶起自行车时——
叶栀夏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刚刚找回的镇定,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其实……”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越过顾言,落在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上,仿佛在透过它看向遥远的未来,“……老槐树的蝉鸣,夏才好听。”
这句话,像一句无关紧要的感慨,又像一句突兀的陈述。然而,在顾言听来,却如同!
他猛地抬起头!
暮色四合,光线昏暗。但就在这昏暗中,顾言清晰地看到,叶栀夏那双总是带着清冷或紧张的眼睛,此刻正亮晶晶地望着他!那里面没有了困惑,没有了恐惧,没有了白的阴霾,只剩下一种清澈见底的、带着某种温柔期待的光芒,像夜空中最纯净、最执着的两颗星!
她在什么?
她是在蝉鸣吗?
还是……
那句“夏才好听”,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顾言心中某个紧锁的盒子。
他看着她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看着她微微扬起的嘴角,看着她手中紧握的那盒承载着“正确版本”的磁带……所有的冰冷、压抑、愤怒和无力感,仿佛在这一刻被那双眼睛里的星光温柔地驱散了。
一个微却无比确定的弧度,如同破开冰封的第一缕春风,缓缓地、清晰地,在顾言的嘴角漾开。
他没有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叶栀夏的眼睛,然后,在那越来越深的暮色里,在那棵沉默的老槐树下,对着那双盛满了星光和夏日约定的眼眸,极其郑重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却像是最坚定的承诺。
暮色彻底笼罩了校园。老槐树下,两个身影,一个推着车,一个紧握着磁带,在呼啸的寒风中,短暂地交汇,又各自转身,融入了不同的方向。但那条在风中飘摇的浅蓝色手帕,和那盒藏在书包深处的、录着“正确版本”的磁带,却像两颗悄然埋下的种子,在寒冬的泥土里,无声地孕育着一个关于蝉鸣、关于夏、关于“正确”旋律的约定。风暴过后,总有些东西,会在废墟之上,倔强地生长。
喜欢青柠年代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青柠年代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