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被广播召唤去教导处的背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叶栀夏的心湖。那盒未能递出的《新概念英语》磁带,此刻安静地躺在她书包最外侧的口袋里,冰冷的塑料外壳贴着书本,却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更灼热,时刻提醒着她走廊里那场未完成的援助和顾言最后深沉的、仿佛洞悉风暴的眼神。
教导处……为什么突然叫他?是因为歌咏比赛?还是因为更早的事情?亦或是……与她无关的其他纠葛?疑问如同藤蔓缠绕,让她整个下午的课都听得心不在焉。窗外的色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迟来的冬雪,也映衬着校园里愈发紧张压抑的气氛——十二月中旬的月考,如同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要落下了。
月考第一,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教室的玻璃窗。冰冷的空气钻入鼻腔,带着刺骨的寒意。然而,比气更冷的,是弥漫在初一年级考场内外的紧张气息。
当监考老师名单在早自习被宣布时,整个年级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尤其是(1)班。
“数学科目,(1)班考场,监考老师——张老师!”
“嘶——”
“张阎王?!”
“完了完了……”
“他不是刚拿了歌咏比赛冠军吗?怎么有空来监考我们?”
“这不明摆着……”
窃窃私语声在(1)班教室里瞬间炸开,又迅速被一种巨大的恐慌和绝望感所取代。张老师的名字,在歌咏比赛之后,不仅代表着“胜利班主任”、“原创才子”,更因其铁腕管理和对纪律近乎苛刻的要求,在学生们私下里赢得了“张阎王”的“尊称”。由他来监考本就压力山大的数学月考,对于刚刚在歌咏比赛上被“碾压”、此刻又憋着一股劲想在月考成绩上找回场子的(1)班学生来,无异于一场灾难预告。
叶栀夏的心也沉了下去。她想起歌咏比赛后台张老师那冰冷如刀的眼神,想起语音教室门口他对林薇毫不留情的刁难,更想起他作为(2)班班主任对胜利的绝对掌控欲……他来监考(1)班数学,绝非偶然。这分明是陈老师昨摔茶杯的怒火之后,来自“胜利者”阵营的、一场蓄谋已久的“杀威棒”!
上午九点,数学考试准时开始。卷子发下来的沙沙声,像无数只虫在啃噬着紧张的神经。张老师的身影出现在教室后门。
他今没有穿歌咏比赛时那身笔挺的西装,而是套着一件深灰色的长款呢子大衣,更衬得他身形高大、肩背宽阔。他没有立刻走进来,而是像一尊冰冷的门神,沉默地矗立在门框的阴影里。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同扫描仪般缓缓扫视着整个考场。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凝结成了冰,原本就紧张的翻卷子声和呼吸声瞬间变得更加压抑和心翼翼。
他迈开步子,军靴般的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晰、沉稳、带着绝对压迫感的“咔、咔”声。他没有像其他监考老师那样在讲台附近踱步,而是径直走向教室最后方,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坐了下来。位置选得极其刁钻——居高临下,整个考场尽收眼底,没有任何死角。
考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寒风卷着雪粒拍打玻璃的呜咽声。无形的压力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笼罩在每一个(1)班学生的头顶。叶栀夏强迫自己专注于试卷,但后颈处那如芒在背的冰冷视线,让她握着笔的手指都有些僵硬。她甚至能感觉到,张老师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过一瞬,带着一种审视和……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能看穿她书包里那张琴谱和那盒未能送出的磁带。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压抑得让人窒息。试卷的难度不低,尤其是最后一道压轴大题,题型刁钻,计算复杂,不少学生卡在那里,抓耳挠腮,额角渗出汗珠。空气里弥漫着焦躁和绝望的气息。
突然!
那令人心悸的“咔、咔”脚步声,毫无预兆地再次响起!
张老师从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影在略显昏暗的教室后方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没有走向讲台,而是迈着沉稳而充满压迫感的步伐,径直穿过一排排紧张的考生,目标明确地朝着教室中间区域走去!
全班同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笔尖停顿,呼吸屏住,无数道惊恐的目光追随着那个移动的阴影。
最终,张老师的脚步停在邻三排靠窗的位置。
那里坐着的,是(1)班的数学课代表,周明。一个平日里数学成绩拔尖、性格有些内向、但深受陈老师器重的男生。此刻,周明正埋头苦算那道压轴题,眉头紧锁,鼻尖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张老师在他身边站定,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周明瘦的身躯。他没有话,只是镜片后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毫无感情地落在了周明紧握成拳、死死按在桌面上微微发抖的左手上!
死寂。
连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都消失了。整个考场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窗外风雪的呜咽和周明自己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惊恐的呼吸声。
叶栀夏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她看到周明的侧脸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张老师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清晰地刺入每个饶耳膜,让教室的温度骤降至冰点:
“第三排靠窗的,” 他精准地点出位置,“手心里写的什么?”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周明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他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桌子底下,但已经晚了!
全班悚然!所有同学都惊恐地看向周明,看向他那死死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的拳头。作弊?数学课代表作弊?这简直难以置信!但张老师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和冰冷的话语,让人无法怀疑!
“打…打开。”张老师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命令口吻。
周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在筛糠般发抖。在张老师那如同实质的威压下,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一张被汗水浸得半透明、皱巴巴的、只有半个掌心大的纸片,赫然躺在他的手心!
张老师伸出两根手指,如同铁钳般,毫不费力地将那张纸片从周明汗湿的手心里拈了起来。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令权寒的冷酷。
在全场死寂和无数道惊恐目光的注视下,张老师将那张皱巴巴的纸片,在桌面上轻轻展开。
上面,用极其细的字体,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数学公式、推导步骤和关键数据——正是试卷上那道令人抓狂的压轴大题的完整解法!
铁证如山!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震惊、鄙夷和兔死狐悲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考场。连叶栀夏都感到一阵手脚冰凉。周明……他竟然真的……
张老师捏着那张罪证般的纸条,缓缓直起身。他镜片后的目光扫过纸条,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充满讽刺意味的弧度。他抬起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台下每一张煞白惊恐的脸,最后定格在面无人色的周明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切割着死寂的空气:
“(1)班的学习标兵?” 他刻意加重了“学习标兵”四个字,那讽刺的意味浓得化不开,“呵。”
一声短促的冷笑,像冰锥刺破了最后的侥幸。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张老师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了周明后颈的衣领!动作粗暴,毫不留情,像拎一只待宰的鸡!
“啊!”周明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站起来!”张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压,“考不用考了!”
在全场死寂和倒吸冷气声中,张老师就这样拎着周明的后衣领,像拖拽一个破麻袋,大步流星地朝着教室门口走去!周明被他拖得踉踉跄跄,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羞耻。
教室的门被“哐当”一声大力拉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瞬间灌了进来。
张老师将失魂落魄的周明粗暴地掼在教室门外冰冷的走廊墙壁上,然后转过身,用他那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噤若寒蝉的全班学生,声音如同寒冰地狱的宣判:
“站在这考完!” 他指着门外瑟瑟发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周明,“让全校都看看,(1)班的‘学习标兵’,是个什么货色!”
“轰——!”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在(1)班每一个学生的心上!巨大的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教室!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再看门外那个像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同班同学,也不敢再看门口那个如同死神般矗立的张老师。
张老师重新走回教室,重重地关上教室门,隔绝了门外呼啸的风雪和周明那绝望的身影。他重新坐回教室后方那个如同王座般的监考位置,像一尊冷酷无情的石像。考场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比之前更加压抑、更加沉重,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屈辱。
叶栀夏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握着笔的手心全是冷汗。她强迫自己看向试卷,但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
透过布满水汽的玻璃窗,她清晰地看到——对面教学楼的走廊上,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人!全是(2)班的学生!他们趴在栏杆上,对着这边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好奇和嘲讽!显然,周明被揪出来示众的动静,已经吸引了整个年级的目光!(2)班的学生们,像是在欣赏一场由他们班主任导演的、羞辱“宿当的精彩大戏!
叶栀夏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和愤怒。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尝到血腥味。目光急切地在对面那些幸灾乐祸的面孔中搜寻——
没有他。
顾言没有出现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此刻笼罩着她的巨大屈辱和愤怒。她猛地想起:顾言是年级历史单科第一。按照惯例,月考期间,单科特别拔尖的学生有时会被抽调去办公室帮忙批改试卷……他此刻,应该正在办公室吧?在批改卷子?远离了这场由他班主任一手制造的、赤裸裸的羞辱?
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让叶栀夏混乱愤怒的心绪,诡异地找到了一丝喘息和转移的出口。
就在这时,她的笔尖无意识地停在了一道历史大题的空白处。题目问的是关于某个条约的影响。她其实知道答案,但此刻,在巨大的屈辱、愤怒、对张老师的恐惧和对顾言微妙担忧的复杂情绪交织下,一个近乎鬼使神差的念头,猛地攫住了她!
她飞快地撕下草稿纸的一角。
手指因为激动和一种隐秘的冲动而微微颤抖。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最快的速度,在那张纸片上写下了一行字:
“你们班主任好可怕。”
七个字,力透纸背!饱含着她此刻所有的恐惧、愤怒和不平!写完的瞬间,一种宣泄般的快感涌上心头,但紧随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慌!如果这张纸条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目光惊恐地扫过教室后方那个如同石雕般的张老师,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不行!绝对不行!
巨大的恐惧压倒了宣泄的冲动。她像被烫到一样,抓起笔,用尽全身力气,在那行字的上面狠狠地、反复地涂划!黑色的墨水瞬间将字迹完全覆盖,形成一团丑陋而醒目的墨团!仿佛要彻底抹杀掉这个危险的念头!
墨迹未干。
叶栀夏盯着那团墨迹,急促地喘息着。心头的恐惧稍减,但另一种更加强烈、更加难以言喻的冲动,却如同野草般疯长起来——一种想要联系他、确认他是否安好、是否也如她一般感到窒息、甚至……只是单纯地想要打破这令人绝望的冰冷的冲动!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道历史大题上。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手指再次颤抖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她在那团未干的墨迹旁边,心翼翼地、用尽量工整(却依旧带着细微颤抖)的笔迹,重新写下一行字:
“历史大题第三问怎么写?”
写完这行字,叶栀夏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飞快地将这张承载着巨大风险、涂改痕迹明显得如同罪证的纸条,紧紧捏成一团,然后,像做贼一样,心脏狂跳着,将它塞进了自己笔袋最深处,藏在一堆笔和橡皮擦的下面。
做完这一切,她猛地趴在桌子上,将滚烫的脸颊埋在冰冷的手臂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卷上的字迹在她眼前模糊一片。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对面走廊上,(2)班学生看热闹的身影依旧清晰。而门外走廊的墙壁上,周明那绝望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一个无声的、血淋淋的警示。
张老师冰冷的目光,依旧如同实质的冰锥,悬在整个考场的上空。
笔袋深处,那张涂改过的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叶栀夏的神经。她不知道这个疯狂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它最终会将自己和那个正在办公室批改试卷的少年,引向何方。这节“月考杀威棒”,抽打的不只是周明和(1)班的颜面,更抽裂了某种表面的平静,将暗涌的“恩怨”推向了更加危险和不可预测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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