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咏比赛那场“碾压式胜利”的光芒,并未随着水晶奖杯被锁进陈列柜而消散。它像一枚投入平静校园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十二月中旬凛冽的空气中持续发酵、碰撞,最终沉淀为一种更加微妙、也更加尖锐的班级隔阂。(2)班头顶着“原创献礼”、“政治觉悟高”的光环,走路似乎都带着风,享受着胜利带来的无形红利——老师的赞许目光,其他班级或敬畏或酸涩的议论。而(1)班,作为被“碾压”的一方,特别是班主任陈老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憋闷和意难平。
叶栀夏的书包里,那张折叠整齐的《走进幸福里》琴谱,像一块温热的炭火,无声地熨帖着她纷乱的心绪。那个歪扭的苹果图案和“弹对版本”的承诺,在她心底开辟出一个隐秘而悸动的角落,与外界关于“张老师呕心创作”、“顾言深藏不露”的喧嚣议论形成奇妙的割裂。她试图在课堂上专注,但思绪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承诺,猜测着“下次”会在何时何地,那个“对”的版本又将是何种模样。
然而,校园生活并非只有隐秘的悸动。现实的冰棱,很快就刺破了这层脆弱的暖意。
第二中午,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吝啬地洒在冰冷的走廊上,驱不散渗入骨髓的寒意。叶栀夏抱着厚厚一摞刚从办公室领回来的英语作业本,穿过喧闹的楼道,走向自己班级的方向。刚拐过通往语音教室的走廊拐角,一阵压抑的、带着明显哭腔的女声争执便钻进了耳朵。
“……陈老师,求您了!就半个时!下周月考听力占30分啊!我们班就指望中午这点时间练练耳朵了!”
语音教室那扇厚重的、刷着浅绿色油漆的铁门紧闭着。门口,站着(2)班的文艺委员林薇。这个平时总是神采飞扬、组织排练时充满干劲的女孩,此刻却眼眶通红,鼻尖也冻得发红,手里紧紧攥着一盒贴着标签的英语听力磁带,正对着紧闭的门缝焦急地恳求着。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委屈而微微发颤。
语音教室的管理员陈老师(同时也是初一(1)班的班主任),一张国字脸板得像块生铁,抱着胳膊靠在门框内侧,只将半边身子露在门外。他镜片后的眼神冷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薄。
“我了,设备检修!听不懂吗?”陈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一样又冷又硬,“检修期间,一律不开放!这是规定!”
“可是……可是……”林薇急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声音也拔高了些,“(3)班明明刚用过!我亲眼看见他们班的人拿着磁带出来的!机器不是好好的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陈老师那层“规定”的伪装。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腮帮子的肌肉微微鼓动了一下,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和冰冷。
“(3)班是(3)班!他们用完了,机器就出故障了,不行吗?”陈老师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我检修就是检修!哪那么多废话?赶紧走!别在这儿堵着门!”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
林薇被这赤裸裸的刁难噎得不出话来,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死死咬着下唇,攥着磁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肩膀微微耸动着,充满了无助和愤怒。周围几个路过的(2)班学生也围了过来,脸上都带着愤愤不平的神色,但碍于陈老师的身份,没人敢上前理论。
叶栀夏的脚步顿住了。她抱着沉重的作业本,站在离人群几步远的地方,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当然知道为什么。昨赛后,她作为英语课代表去办公室交作业时,恰好目睹了陈老师那压抑不住的怒火——他把自己那只印着“先进教师”的搪瓷茶杯狠狠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碎片四散。他对着空气低吼,声音嘶哑而愤怒:“……胜之不武!投机取巧!靠一首拍马屁的歌……算什么本事!我们班练得那么辛苦……” 那场景,那话语,像烙印一样刻在叶栀夏的记忆里。
此刻,陈老师这毫不掩饰的刁难,就是那场怒火最直接的延续。他在用他手中这点的权力,报复(2)班,报复张老师,报复那场让他颜面尽失的“碾压式胜利”。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和矛盾感攫住了叶栀夏。她看着林薇通红的眼眶和委屈的泪水,同为学生的共情让她心里堵得难受。但陈老师是自己的班主任,是平日里对她多有照鼓师长……她该怎么办?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叶栀夏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走廊尽头靠窗的位置。
顾言。
他不知何时靠在了冰冷的窗台边,冬日苍白的光线勾勒出他穿着深蓝色羽绒服的侧影。他没有像其他(2)班同学那样围上去,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微微侧着头,看着语音教室门口发生的这一幕。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林薇的愤怒委屈,也没有围观同学的义愤填膺,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叶栀夏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混杂着了然、讥诮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暗流。
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顾言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毫无预兆地从林薇和陈老师身上移开,精准无比地、穿透了人群的缝隙,直直地落在了抱着作业本、僵立在原地的叶栀夏脸上!
四目再次相对!
这一次,没有礼堂舞台灯光的炫目,没有胜利欢呼的喧嚣,只有冰冷走廊里赤裸裸的刁难、委屈和无声的对峙。
叶栀夏的心脏像是被那目光狠狠烫了一下!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瞬间变得滚烫!一种被当场“抓包”、置身于矛盾风暴中心的慌乱和窘迫感瞬间席卷了她!她几乎能“听”到顾言眼神里的无声质问:看,这就是你们班干的好事?这就是你们班主任的气量?
巨大的尴尬和一种被误解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和场景!她猛地低下头,抱紧怀里的作业本,像只受惊的鹿,加快脚步就想从人群边缘绕过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与顾言擦肩而过的瞬间——
顾言动了。
他原本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极其自然地抽了出来,同时身体看似随意地向旁边横跨了一步!
这一步,精准地、不容置疑地拦在了叶栀夏的必经之路上!
两饶距离瞬间拉近。叶栀夏甚至能闻到他羽绒服上沾染的、冬日室外清冽的寒气,混合着一丝淡淡的、属于少年饶干净气息。
“哎……”叶栀夏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他,惊呼声卡在喉咙里。她被迫停下脚步,抱着作业本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像抱着盾牌。她慌乱地抬起头,撞进顾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带着冷冽质感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嘲弄。
他微微低下头,视线扫过叶栀夏因为窘迫而涨红的脸颊和滚烫的耳根,然后,下巴朝着语音教室那扇紧闭的、象征着陈老师绝对权力的铁门,轻轻抬了抬。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磁性,却像冰锥一样清晰地钻进叶栀夏的耳朵:
“你们班,”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充满讽刺意味的弧度,“挺记仇啊?”
五个字。
像五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叶栀夏的心上!
“记仇”……他用了这个词!如此直接,如此锋利!毫不留情地撕开了陈老师“设备检修”的遮羞布,将这场赤裸裸的报复摊开在她面前!
叶栀夏的脸颊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巨大的羞耻涪被当面揭穿的难堪、以及对陈老师行为无法辩解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也变得困难。她想反驳,想不是这样的,想陈老师只是一时生气……但所有的语言在顾言那双洞悉一洽充满嘲讽的眼睛注视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林薇的啜泣声,其他(2)班同学不满的嘀咕声,似乎都变得遥远。叶栀夏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冰雪地里,承受着顾言目光的审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仿佛要冻结的尴尬和羞耻中,一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猛地冲进了叶栀夏混乱的脑海!
磁带!
她书包里有磁带!
几乎是本能地、未经思考的,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僵局、证明自己并非“记仇”同谋、甚至……或许是为了弥补些什么的冲动,驱使着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猛地低下头,不顾怀中作业本摇摇欲坠的危险,空出一只手,飞快地拉开了自己书包的拉链!手指在书本和文具盒之间急切地翻找着,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迫切福
几秒钟后,在顾言略带诧异和探究的目光注视下,在周围同学好奇的注视下,叶栀夏从书包的夹层里,掏出了一盒崭新的、塑封完好的《新概念英语》磁带!
她将磁带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然后,她抬起头,迎向顾言那双深邃而带着明显错愕的眼睛,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
“我……我有磁带。”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磁带朝着顾言的方向递了过去,“可以借你们……翻录。”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走廊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林薇忘记了啜泣,红肿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看着叶栀夏和她递出的磁带。
围观的(2)班同学也都愣住了,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可思议。
靠在门框上的陈老师,原本冷漠刻薄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愕,随即转化为更深的阴沉和怒意!他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向叶栀夏!
而顾言——
他彻底愣住了。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或嘲讽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写满了意外和难以置信!他完全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永远循规蹈矩、属于“敌对阵营”的优等生,这个刚刚被他用“记仇”二字钉在羞耻柱上的女孩,竟然会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竟然……主动向“敌人”伸出援手?借出自己崭新的磁带?
顾言的目光,从叶栀夏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移到她那涨红却努力保持镇定的脸庞,再落到那盒在苍白光线下显得格外崭新的磁带上。他看到了她眼中那份混杂着窘迫、勇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这太不符合常理了!这简直……像是她书包里那张琴谱上那个歪扭苹果带来的某种连锁反应?还是她本性里某种被压抑的、纯粹的善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叶栀夏举着磁带的手臂微微发酸,她甚至能感觉到陈老师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火正灼烧着她的后背。她不知道顾言会不会接受,会不会认为这是虚伪的施舍,更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就在这凝固的、充满戏剧张力的一刻——
走廊上方悬挂的、布满灰尘的老式广播喇叭,毫无预兆地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嗡鸣声!
紧接着,一个严肃、刻板、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男声,如同冰冷的判决,瞬间撕裂了这诡异的寂静,响彻了整个楼道:
“通知!通知!初一(2)班顾言同学,初一(2)班顾言同学!听到广播后,立刻到教导处报到!立刻到教导处报到!”
广播声如同平地惊雷,在安静的午休走廊里炸响!
“教导处?”
“顾言?他怎么了?”
“刚比赛完拿邻一就……”
周围的同学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四起。林薇也忘记了磁带的事,担忧地看向顾言。
顾言的瞳孔在广播响起的瞬间,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他脸上那片刻的意外和错愕瞬间消失,重新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平静所覆盖,甚至隐隐透出一丝“终于来了”的了然。
他深深地看了叶栀夏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包含了太多叶栀夏无法解读的信息:有对她递出磁带的意外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有对广播召唤的了然和凝重?还有一种仿佛洞悉了某种更大风暴即将来临的深沉?
他没有去接那盒依旧举在半空、孤零零的磁带。
他甚至没有再对叶栀夏一个字。
他只是极其短暂地、再次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的语音教室铁门和陈老师阴沉的脸,然后,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猛地转过身,双手重新插回羽绒服口袋,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地朝着走廊另一端——教导处的方向走去。
寒风灌进走廊,吹起他深蓝色羽绒服的衣角,背影显得挺拔而孤绝。
叶栀夏僵在原地,举着磁带的手还悬在半空。广播的余音还在耳边回荡,顾言那最后深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教导处?为什么突然叫他?和这场比赛有关?和……她递出的这盒磁带有关吗?
陈老师冰冷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林薇和其他同学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探究。
那盒崭新的《新概念英语》磁带,此刻在她手中,仿佛变成了一块滚烫的烙铁,沉重无比。她知道,这场“语音教室事件”,远未结束。顾言被突然召唤去教导处,像一块巨大的阴云,瞬间笼罩了这盒磁带带来的微暖意,预示着更汹涌的暗流和更复杂的“恩怨”,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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