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的夕阳，如同被打翻的橙红色颜料桶，肆意泼洒在西边的际，将新世纪中学灰扑颇教学楼外墙染上了一层暖意融融的、近乎虚幻的金色。喧嚣了一整的校园终于沉寂下来，只剩下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发出低沉的呜咽。训练结束的哨声早已响过，学生们如同归巢的倦鸟，背着沉重的书包，拖着疲惫的步伐，三三两两涌向校门，将空旷的操场和寂静的教学楼抛在身后。
叶栀夏随着人流走到校门口，习惯性地伸手摸向书包侧袋，准备拿出月票卡。指尖却只触到冰凉的尼龙布料。她的心猛地一沉——历史笔记本！那本记录着周末要复习的重要知识点、写满了娟秀字迹的厚厚笔记本，不见了！一定是下午最后一节历史课结束后，走得匆忙，落在了教室抽屉里！
懊恼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没有笔记，周末的复习计划全要打乱。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逆着放学的人流，转身飞快地向教学楼跑去。红色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划出一道急促的轨迹。高跟鞋踩在空旷的走廊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一声声敲在愈发寂静的空气里。
当她气喘吁吁地跑上三楼，冲向自己位于走廊中段的（1）班教室时，一种异样的感觉悄然攫住了她。
太安静了。
整层楼仿佛被遗弃。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然而，就在这近乎真空的寂静深处，一种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坚韧的蛛丝，顽强地穿透空气，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耳膜。
是……音乐？
钢琴声！
叶栀夏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那琴声并非她想象中张老师指挥合唱时那种雷霆万钧、金戈铁马的轰鸣，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月光下溪流般温柔流淌的旋律。舒缓，清澈，带着一种江南水乡特有的婉约和淡淡的忧伤。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圆润剔透，在寂静的走廊里轻轻跳跃、碰撞。
这旋律……好熟悉。是……《茉莉花》？
她循着声音，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鬼使神差地走向走廊的尽头。（2）班的教室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窄窄的缝隙。那纯净得如同的琴音，正是从这道缝隙中，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流淌在空旷的走廊里，也流淌进叶栀夏猝不及防的心田。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带着一种隐秘的、窥探未知的悸动。她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像一只踮着脚尖的猫，悄然靠近那扇虚掩的门。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搭在冰凉的门板上，心翼翼地将那道缝隙推开了一点点，再一点点……足够她看清门内的景象。
然后，她的呼吸，连同时间一起，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夕阳熔金般的光线，毫无遮挡地穿透（2）班巨大的玻璃窗，慷慨地洒满了整个教室。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的金色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教室中央，那架平日里被张老师敲击得如同战鼓、落满灰尘的旧钢琴旁，坐着一个她绝对意想不到的身影。
顾言。
平日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习惯性缩在角落、脸上带着几分疏离和拽拽神情的顾言，此刻正微微低着头，侧对着门口的方向。夕阳的金辉温柔地勾勒着他清俊的侧脸轮廓，将他平日里略显冷硬的线条柔化得不可思议。平日里总是微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紧抿的薄唇此刻也放松着，甚至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专注而沉醉的弧度。
他的脊背挺直而放松，修长的手指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轻盈地跳跃、滑动。那动作流畅、优雅，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韵律感，仿佛那些琴键是他指尖的自然延伸。每一个音符从他的指下流淌出来，都饱满、圆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和细腻的情福那首耳熟能详的《茉莉花》，在他指尖被赋予了全新的灵魂——不再是简单的民歌调，而是充满了诗意的低语和深沉的眷恋。时而如清泉叮咚，时而似微风拂过花海，时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少年人特有的青涩惆怅。
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两片扇形的阴影，随着他专注的眼神在琴键上移动而轻轻颤动。他整个人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周身散发着一种叶栀夏从未见过的、近乎圣洁的柔和光芒。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陌生，彻底颠覆了她对“顾言”这两个字的所有认知。那个在拔河场上沉默寡言、在合唱训练中被训得灰头土脸、在体操指导时专业而疏离的顾言，此刻像一幅被重新绘制的画卷，在夕阳和琴音中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令人屏息的温柔与才华。
叶栀夏完全看呆了。她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忘记了时间，甚至忘记了自己正站在门外偷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间沐浴在金色阳光里的教室，这架老旧的钢琴，和那个在琴键上倾注着全部心神的少年。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悄然涌上她的眼眶，鼻尖微微发酸。她从未想过，音乐可以如此动人，也从未想过，顾言……可以如此……耀眼。
最后一个清澈而余韵悠长的音符，如同露珠从花瓣上滚落，轻轻消散在温暖的空气郑顾言的手指缓缓离开琴键，悬停在半空，仿佛在回味着旋律最后的余韵。他微微仰起头，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沉浸在音乐中的柔和神情，如同夕阳下最美的剪影。
就在这时，他像是忽然感应到什么，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目光精准地、直直地投向门口那道被叶栀夏推开的缝隙！
两饶视线，隔着那道窄窄的门缝，在漂浮着金色尘埃的空气里，猝不及防地、毫无遮挡地撞在了一起！
叶栀夏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巨大的惊骇和偷窥被抓现行的羞耻感如同滔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鹿，猛地向后一缩，脚下慌乱中绊到了什么，身体一个趔趄！
“啪嗒！”
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凝固的寂静。那本被她紧紧攥在手里、原本要回来寻找的历史笔记本，此刻却成了最大的累赘，脱手而出，重重地摔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顾言脸上的柔和与沉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过的惊愕，随即被惯常的冷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窥破秘密的愠怒所覆盖。他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一步步朝门口走来。
那脚步声如同踩在叶栀夏的心尖上，每一下都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脸颊和耳朵烫得像是要燃烧起来。她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去捡那本该死的笔记本，指尖却因为巨大的慌乱而颤抖得厉害，捡了两次才勉强抓起来。
高大的身影已经停在了门口，挡住了大片夕阳的光线，投下一片带着压迫感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顾言微微低头，看着蹲在地上、像只受惊兔子般缩成一团、脸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叶栀夏。他弯腰，动作自然地伸出手，不是去扶她，而是直接捡起了那本她慌乱中再次差点失手掉落的笔记本。
“我、我只是……” 叶栀夏猛地抬起头，语无伦次，声音细弱蚊呐，带着明显的哭腔和巨大的窘迫，“我忘了拿笔记……我听到声音……我不是故意……” 她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顾言直起身，手里捏着她的笔记本。夕阳的光线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他的表情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异常清晰地锁定了她，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打扰的不悦，有秘密被窥探的警惕，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她此刻巨大的慌乱而起的……异样波动？
“张老师让我练伴奏。” 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带着点冷感的沙哑，语调平铺直叙，听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他将笔记本递到她面前，目光却并未从她烧红的脸上移开，那眼神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像是一根细针，精准地扎在她最敏感的神经上：
“没想到，（1）班的优等生……也有偷听别券琴的爱好？”
“偷听”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叶栀夏的心上！巨大的羞耻感和被误解的委屈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水光。她几乎是抢一般地夺过自己的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抵御羞辱的最后盾牌。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堵在喉咙口，让她窒息。
她再也无法面对顾言那洞悉一洽带着讽刺的眼神，更无法面对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她猛地转过身，像一颗被用力掷出的石子，朝着楼梯口的方向不管不关冲去！红色开衫的下摆在奔跑中扬起急促的弧度，书包在身后剧烈地晃荡着，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凌乱而急促地回响，如同她此刻失控的心跳。
她只想逃离！逃离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逃离那个看穿了她所有狼狈的顾言！逃离那个让她心跳失控、又让她羞愤欲绝的瞬间！
风在耳边呼啸，楼梯的台阶在眼前飞速倒退。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下楼的，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狼狈。就在她即将冲出教学楼侧门，一头扎进外面冷冽的暮色中时——
一声极轻、极短促的轻笑，如同羽毛般，飘飘悠悠地，从她身后三楼的走廊方向，清晰地传了下来。
那笑声很短，转瞬即逝，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瞬间穿透了叶栀夏耳边呼啸的风声和她混乱的心跳，精准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不是讽刺。
不是冷漠。
甚至……不是她预想中的任何负面情绪。
那笑声里，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无奈的……纵容？或者，是一种看穿了她的慌乱、她的窘迫、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少女心思后，带着点了然，又带着点……兴味的……玩味？
叶栀夏狂奔的脚步，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在侧门入口处猛地刹住！她惊愕地、难以置信地转过身，仰头望向三楼走廊尽头的方向。
暮色四合，那扇虚掩的（2）班教室门已经看不见了。只有空荡荡的走廊栏杆，在深紫色的幕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顾言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仿佛刚才那声轻笑，只是她极度慌乱和羞愤之下产生的幻觉。
可那声音是如此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温度，与她此刻冰凉的手心和滚烫的脸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翻江倒海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更加混乱、更加难以捉摸的涟漪。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深沉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温柔而冷酷地将整个校园笼罩。叶栀夏抱着冰冷的笔记本，孤零零地站在教学楼侧门的阴影里，脸上泪痕未干，心却跳得更加失序。羞愤、委屈、巨大的尴尬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包裹着她，然而，在那片冰冷的深处，却悄然滋生出一缕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被那声轻笑点燃的、带着困惑与悸动的……异样暖流。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最后深深地、复杂地望了一眼三楼那片寂静的黑暗，然后猛地转身，冲进了外面深沉的夜色里。寒风瞬间裹挟了她单薄的身影，却吹不散心头那团乱麻和那声如同魔咒般萦绕不去的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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