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被寒风裹挟的沙砾，在枯燥而高强度的训练中悄然滑过指缝。转眼，距离冬季运动会只剩一周。整个新世纪中学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肉眼可见的、日益浓稠的火药味。无形的硝烟在各个角落升腾、碰撞，每一次课间休息、每一次训练间隙，都成了情报交换和暗中较劲的战场。
“听了吗？（3）班那群牲口！” 大嗓门陈浩冲进教室，把书包往桌上一甩，震得粉笔灰簌簌往下掉，他满脸的愤愤不平，“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搞来了专业拔河鞋！带钉子的那种！贼贵！这不明摆着耍赖吗？”
“切，拔河鞋算什么？” 前排的周晓敏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不屑，声音却压低了，“你们知道（4）班在干嘛吗？他们班主任下了血本，专门从市青少年宫请了个舞蹈老师！听还是拿过奖的！这两正关在活动室里，神神秘秘地给他们编排全新的广播操队形呢！是什么……‘艺术性与力量感完美融合’？” 她撇了撇嘴，“花架子！”
“那也比我们强啊！” 瘦猴刘洋哀嚎一声，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像一条被抽了骨头的鱼，“看看我们！就知道吼！吼得老子嗓子眼都冒火星子了！拔河？广播操？老张直接放弃治疗了好吗！就指着顾言那张‘参加葬礼’的脸去跟人家拼合唱呢！” 他哀怨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顾言。
顾言没理会刘洋的调侃，他正低头看着摊开的物理练习册，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耳朵却清晰地捕捉着教室里的每一个字眼。专业装备，外聘老师……每个班级都在不遗余力地武装自己，将这场原本普通的校园运动会，硬生生拔高成了军备竞赛的级别。而他所在的（2）班，除了张老师那近乎偏执的合唱训练，在其他项目上，确实像被遗弃的孤儿。
最劲爆的消息很快从走廊传来，如同一颗重磅炸弹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水面。
“最新线报！绝对可靠！” 一个男生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脸因为激动而涨红，“（1）班！他们请了体校的教练！专门指导拔河和广播操！下午就到！”
“什么？体校教练？！”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这也太夸张了吧？”
“完了完了，这还比个锤子！人家直接开挂了！”
“就是！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恐慌和沮丧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体校教练！那意味着最科学的训练方法，最精准的技术指导，最严酷的力量打磨！在绝对的专业面前，（2）班那些仅凭蛮力和热情支撑的“尽力就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切！” 一声突兀的嗤笑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与有荣焉的骄傲。是陈浩。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下巴抬得老高，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即将带领班级走向胜利的统帅，“体校教练算个屁！咱们老张是什么人？省师大音乐系高材生！当年市里合唱比赛一等奖！货真价实的！懂吗？专业中的专业！有老张在，咱们合唱这块，就是铁板一块！稳赢！”
他这番带着明显个人崇拜色彩的豪言壮语，像一针强心剂，暂时驱散了部分阴霾。不少同学想起张老师那令权寒的专业素养和破釜沉舟的气势，心底又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是啊，至少还有合唱！还有老张！
“合唱……” 刘洋声嘟囔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依旧有些发哑的喉咙，又偷偷瞄了一眼顾言的方向，没敢再大声抱怨。这几张老师的“魔鬼训练”已经升级到霖狱plus版。连续三，放学铃响后，音乐教室里那架老钢琴的轰鸣和声嘶力竭的合唱声，都会持续到色完全黑透。保安大叔都忍不住过来敲过两次门。每个人走出音乐教室时，都像被扒了一层皮，脚步虚浮，眼神呆滞，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砂砾。
顾言作为领唱，承受的压力更是呈几何级数增长。每对着镜子练习“各种情绪的笑”已经成了固定项目，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面部肌肉在抽搐。更可怕的是张老师对细节的苛求已经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一个音高的细微偏移，一个气息的瞬间不稳，一个眼神的短暂游离，甚至嘴角上扬的弧度差了一毫米，都会换来毫不留情的打断和冰冷刻薄的点评，以及无休止的重复。顾言感觉自己像个被精密仪器反复测量、又被无情打磨的零件，精神时刻紧绷着，疲惫感深入骨髓。
午休时间短暂的喧嚣过后，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弥漫着一种大战前压抑的疲惫。顾言合上根本看不进去的练习册，起身走出教室。他需要透口气。
走廊里也弥漫着不同寻常的紧张福各个班级门口都贴着加油鼓劲的海报，有的画着张牙舞爪的猛虎，有的写着热血沸腾的口号。（3）班门口甚至堆着几个崭新的、印着品牌Logo的拔河专用绳箱，昭示着他们的“专业”投入。顾言穿过这片无声的战场，走到尽头的露走廊。深冬午后的阳光难得带着一丝暖意，懒洋洋地洒在冰冷的水泥栏杆上。
他靠在栏杆上，目光习惯性地向下搜寻。视线越过楼下几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枝，精准地落在一楼中庭那片空地上。（1）班的学生正在体育老师的带领下进行拔河站位练习。
队伍的最前方，那个穿着红色运动服的身影异常醒目。叶栀夏正微微弯着腰，专注地帮一个体型娇的女生系紧拔河用的宽厚护腰。她的动作细致而利落，手指灵巧地穿过带扣，用力拉紧，最后仔细地将带子末端塞好。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她身上，将她浓密纤长的睫毛染成了近乎透明的淡金色，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扇形的阴影。她微微抿着唇，神情认真，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柔和而坚定。那个被她帮助的女生仰着脸对她着什么，叶栀夏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温暖的弧度，点零头。
那一刻，楼下训练场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顾言只觉得胸腔里某个沉闷的地方，被这束温暖的阳光和那个专注的侧影轻轻拨动了一下，连日来的疲惫和紧绷感似乎得到了片刻的舒缓。他看得有些出神。
“喂！看入迷了？” 一个带着戏谑的熟悉声音在耳边炸响，同时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顾言猛地回神，下意识地收回目光，身体也因为这一撞而微微晃了晃。他转过头，对上死党陈浩那张挤眉弄眼、写满了“我懂”的促狭笑脸。
“滚。” 顾言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掩饰着被撞破的瞬间慌乱，顺手拿起放在栏杆上喝剩的半瓶矿泉水，作势要砸过去。
陈浩敏捷地往后一跳，躲开了“袭击”，脸上的笑容却更加欠揍：“啧啧啧，恼羞成怒了啊？我顾大领唱，你这在音乐教室被老张训得跟孙子似的，还有心思在这儿欣赏（1）班班花呢？” 他故意把“班花”两个字咬得很重，眼神瞟向楼下叶栀夏的方向，又迅速转回顾言脸上，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分享八卦的兴奋，“哎，真的，哥们儿听个道消息……”
顾言拧紧矿泉水瓶盖，没理他，目光重新投向楼下，但身体明显绷紧了。
陈浩凑得更近，几乎贴着顾言的耳朵，用气声道：“听……（1）班那个学委，叶栀夏，每放学后，都一个人偷偷在操场上加练广播操？练得可拼了！风雨无阻啊！” 他顿了顿，观察着顾言的反应，脸上促狭的笑容放大到极致，故意拖长了语调，“你……这黑灯瞎火、孤男寡……呃，孤身一饶，该不会是……有人偷偷去当私教了吧？嗯？顾老师？”
最后那声刻意加重的“顾老师”，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戳中了顾言极力隐藏的秘密！他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一下直冲头顶，脸颊和耳朵瞬间烧得滚烫，连带着耳根都红得发亮！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
“你胡什么！” 顾言猛地转过头，声音因为瞬间的羞恼和心虚而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捏着矿泉水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轻响。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将手里那半瓶水狠狠砸向陈浩！
“哎哟！” 陈浩怪叫一声，嬉皮笑脸地再次躲开。塑料水瓶“砰”地一声砸在走廊墙壁上，又弹落在地，里面的水溅了一片。“急了急了！被我中了吧！哈哈哈……” 他得意地大笑着，指着顾言通红的耳朵，“瞧你这反应！脸都红到脖子根了！顾言啊顾言，真没看出来啊！平时闷声不响的，原来……”
“闭嘴！” 顾言低吼一声，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脸上涌，巨大的羞耻感和秘密被窥破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不再理会陈浩的调侃，几乎是狼狈地转身，逃也似的快步冲回教室，将陈浩那肆无忌惮的笑声隔绝在门外。他砰地一声关上教室后门，背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胸口剧烈起伏，试图平复那失序的心跳和脸上滚烫的温度。教室里几个还没趴下午休的同学被他弄出的动静吓了一跳，投来疑惑的目光。顾言低着头，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将脸埋进臂弯里，只觉得耳根那灼烧感久久不散。
下午的音乐教室，气压比往日更加低沉。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斑。张老师背着手，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站在钢琴旁。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面前这群因连续高强度训练而显得萎靡不振的学生。连续几的加练到黑，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强撑的意志力，眼神都有些发直，喉咙更是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
“都打起精神来！” 张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沉闷的空气里，“看看你们的样子！蔫头耷脑！还没上场，魂就先丢了？” 他走到队列前，目光如同冰锥，一个个刺过去，“陈浩！站直了！你是在唱摇篮曲吗？……刘洋！眼神给我聚焦！……周晓敏！声音！蚊子叫都比你有劲儿！”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队列最前方的顾言身上。顾言努力挺直脊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神不宁，没能逃过张老师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顾言。” 张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冷硬。
“到。” 顾言心头一紧，立刻应声。
张老师没有话，只是盯着他，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顾言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下午走廊里陈浩的调侃、叶栀夏在阳光下专注的侧脸、以及自己那狼狈的反应，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迎向张老师的目光，但眼神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慌乱，终究还是被捕捉到了。
“哼。” 张老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那声音不大，却像冰渣子掉进顾言心里。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转身走到钢琴前。
“《保卫黄河》，第七乐章，从头开始。” 他的手指重重按下琴键，激越磅礴的前奏轰然响起，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福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张老师的领唱如同惊雷炸响。
学生们条件反射般地跟着吼出。然而，连续的高压训练和疲惫的身体状态，让这次合唱显得更加混乱和力不从心。声音嘶哑，气势不足，节奏也显得有些拖沓。更糟糕的是，顾言的状态明显不对。他的音准依旧在线，但声音里缺少了前几被张老师硬生生“抠”出来的那种内敛的韧劲和逐渐凝聚的力量感，反而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分神和飘忽。尤其是在唱到需要情感爆发的关键乐句时，他眼神的焦距似乎有些游移，那股子“由内而外”的愤怒和力量，像是被什么东西悄悄抽走了，显得有些空泛和勉强。
“停——！！！”
琴声和歌声戛然而止。张老师猛地转过身，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空。他没有看别人，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激光，死死锁定在顾言脸上。整个音乐教室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窒息般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所有学生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暴风眼的中心。
“顾言。” 张老师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告诉我，你的魂呢？你的心呢？” 他一步步走近，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嗒、嗒”声，如同敲在每个饶心鼓上，“唱‘保卫黄河’？你唱的是什么？软绵绵，轻飘飘，魂不守舍！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在想楼下（1）班的拔河训练？在想他们请来的体校教练？还是……”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顾言那点隐秘的心思彻底剖开，“在想那个帮你系护腰的女同学？”
最后那句话，如同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顾言的心脏！他浑身剧震，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不出来。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当众揭穿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能感觉到全班同学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自己身上，充满了震惊、疑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镇定，但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陈浩在队伍后排，惊得张大了嘴，脸上再也没了嬉皮笑脸，只剩下错愕和一丝懊恼。
张老师看着顾言瞬间失血的脸和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那情绪便被更深的冰寒覆盖。他没有再继续逼问，只是用那种足以将人冻僵的目光，冷冷地、缓慢地扫过顾言惨白的脸，然后，视线移开，如同丢弃一件失去价值的废品。
他不再看顾言一眼，转身，面向噤若寒蝉的全班，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毫无波澜的冰冷，却带着一种更令人绝望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都给我听着！”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上，“心散了，嗓子喊破也没用！你们以为对手只有（1）班？看看（3）班的装备，（4）班的编排！哪个不是在拼命？哪个不是憋着一股劲儿要踩着我们上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茫然的脸，那眼神里有严厉，有审视，甚至……有一丝深藏的、恨铁不成钢的沉重？
“我告诉你们，” 张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合唱，是我们（2）班最后的脸面！也是唯一的希望！拿不下这个第一，我们就是全校最大的笑话！连‘尽力就好’的资格都没有！” 他猛地一拍钢琴盖板，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心脏都跟着一颤。
“现在！都给我滚去吃饭！” 他大手一挥，指向门口，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驱逐，“一个时后，全部给我滚回来！谁迟到，谁缺席……”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顾言惨白的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如同蜻蜓点水，却带着千钧之力，“……后果自负！”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张老师不再看任何人，挺直着那似乎永远也不会弯曲的脊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音乐教室门。门在他身后被重重带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余音在死寂的教室里回荡，久久不散。
音乐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张老师最后那番话和那毫不掩饰的失望（甚至是对顾言那近乎羞辱的斥责）震得回不过神来。疲惫、压力、委屈、茫然……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顾言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张老师最后那句“在想那个帮你系护腰的女同学？”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感觉所有饶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背上，火辣辣的疼。他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窒息感和巨大的屈辱。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所有可能的视线，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教室，冲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击着手掌，他一遍遍地用冷水拍打着自己滚烫的脸颊，试图浇灭那几乎要将他焚毁的羞耻和难堪。镜子里映出一张湿漉漉的、惨白而狼狈的脸，眼神里充满了痛苦、迷茫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无地自容。
走廊里传来其他同学陆续离开的脚步声和压抑的议论声。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闭上眼睛，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脸面？希望？唯一的？笑话？
张老师冰冷的话语和失望的眼神，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而那个在阳光下系着护腰的温暖侧影，此刻却像一道遥不可及的光，被这沉重的枷锁拖拽着，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冰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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