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如熔化的金液泼洒在新世纪中学的校门口,暑气蒸腾,空气里弥漫着樟树叶被晒透的浓郁气息,混合着少年人身上崭新的校服布料味和汗水的咸涩。校门前人头攒动,喧嚣鼎沸,送行的家长、满脸好奇的新生、举着班牌的老师,人声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嘈杂的网。叶栀夏就站在这片躁动不安的海洋里,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缠着书包带子,勒得指节微微发白。她扎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脖颈,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被汗水浸湿,如同墨迹洇开的痕,紧贴在微微发烫的额角。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涂抹开一层薄薄的红晕。
“初一(1)班,初一(1)班在这边排队!”一个戴着细框眼镜的女老师奋力举着蓝底白字的塑料班牌,声音穿透喧哗,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她身后已渐渐聚拢起一群同样穿着崭新校服的少男少女。
叶栀夏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微微低头,朝着那面的班牌挪过去。脚步有些迟疑,仿佛每一步都踏在陌生的琴键上,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轻微颤音。她挤进队伍里,立刻感觉到几道目光像夏日偶然拂过皮肤的细飞虫,带着好奇的痒意落在自己身上。她不自在地挺了挺背脊,努力维持着一种平静的姿态,像一棵初生的白杨,在喧嚣的风里努力保持着笔直与安静。
“嘿,你……是叶栀夏吧?”排在前面的一个圆脸女生忽然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探询,“升初的年级第二?榜单上看到过名字,照片也对得上!”
叶栀夏微微一怔,随即有些局促地点点头,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那点窘迫的红晕迅速从脸颊蔓延到耳根。她没想到开学第一,这无形的标签就被如此直白地揭开了。
“哇!”圆脸女生立刻兴奋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几分,“那肯定没跑了,等会儿老师指定让你当学习委员!以后就靠你啦!”她笑嘻嘻地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叶栀夏的手臂,带着一种自来熟的热络。
叶栀夏张了张嘴,那句“不一定”还未来得及吐出,一阵干脆利落、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已由远及近。班主任到了。
来人约莫三十多岁,一头微卷的短发服帖又精神,眉眼间透着干练。她站定在队伍前方,目光锐利地扫过一张张稚嫩而紧张的面孔,如同将军检阅她的新兵。那目光扫到叶栀夏身上时,似乎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我是陈老师,你们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她的声音清晰、果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开学事务繁杂,班干部暂时指定。叶栀夏——”她的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叶栀夏脸上,“你暂代学习委员。”
话音落下,队伍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蚊蚋般的嗡嗡议论声,好奇的、羡慕的、探究的目光交织成网,再次牢牢笼罩过来。叶栀夏感到脸颊瞬间滚烫,像被无形的火舌舔舐着。她迅速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仿佛那里藏着地洞。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耳尖那点的软骨,正不受控制地持续升温,烫得惊人。这顶无形的冠冕,在九月骄阳下,竟带着沉甸甸的灼热感,压得她几乎想把自己缩进校服的领口里。
就在(1)班队伍旁侧,(2)班的牌子下,人群同样在缓慢蠕动。顾言站在队伍最末端,高大的身形显得有些懒散。崭新的校服t恤领口被他无意识地扯得微歪,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他一只手拎着刚领到的一摞散发着油墨味的新教材,沉甸甸地坠着。然而,他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一次次不由自主地越过攒动的人头,飘向隔壁队伍里那个安静的身影——叶栀夏。
她站得笔直,肩线却微微绷紧,像一张拉满却无声的弓,泄露着不易察觉的紧张。然而,在那份紧张之下,又奇异地沉淀着一种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阳光慷慨地涂抹在她轮廓清晰的侧脸上,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扇形的、颤动的阴影,像栖息着安静的蝶。顾言的目光在那片阴影上停留了两秒,直到心脏深处某个角落被这静谧的剪影轻轻叩击了一下,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仿佛偷窥被当场捉住。
“嘿,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旁边一个瘦高的男生笑嘻嘻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力道不轻。
“咳…没什么!”顾言有些狼狈地收回视线,掩饰般地低头,胡乱翻动手里的新书。崭新的书页哗哗作响,散发出浓烈的油墨气味。翻了两下,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书竟然拿倒了。一股热气“腾”地冲上耳根,他迅速把书正过来,手指用力捏紧了书脊,指节都微微泛白。
两间教室都在二楼,门对门,窗挨着窗,像一对沉默的邻居。(1)班的窗敞开着,初秋微燥的风毫无阻碍地穿堂而过,吹拂着叶栀夏额前那几缕被汗水打湿的碎发。陈老师站在讲台上,语速很快地交代着开学的各项事宜:值日安排、课程表、预习要求……声音清晰而富有穿透力。然而,叶栀夏的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悠悠地飞向了别处。
——刚才在楼下排队的时候,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又清晰地浮现出来。不是周围同学那种好奇的打量,而是一种更深、更沉静的注视,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
她忍不住微微侧过头,目光装作不经意地投向窗外的走廊。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磨石子的地面上,反射出白花花的光晕。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学生们来来往往,嬉笑打闹声隔着一层玻璃,显得有些模糊。
目光掠过(2)班敞开的教室后门,忽地停住。一个高个子男生正斜倚在走廊的栏杆上。他侧对着她,身形挺拔而放松,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支笔。笔杆在他修长的指间翻飞跳跃,划出一道道银亮的弧光。他微微仰着头,视线投向远处的操场,那里有高年级的学生正在奔跑、跳跃,身影在炽烈的阳光下晃动,仿佛隔着一个喧嚣的世界。
就在叶栀夏的目光即将收回的刹那,那个倚着栏改身影毫无预兆地转过了头。仿佛某种无形的磁极瞬间对接,两道视线猝不及防地在燥热的空气里相撞。那男生的眼睛很亮,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愕然,随即又沉淀为一种深潭般的黑。
叶栀夏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她几乎是触电般猛地转回头,视线仓皇地落回讲台上陈老师开合的嘴唇上,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脏却怦怦狂跳起来,清晰地撞击着耳膜,盖过了教室里所有的声音。是他?那个在楼下队伍里……书拿倒聊男生?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摊开的崭新书页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刺得她有些眼花。
与此同时,(2)班的教室里,气氛却截然不同。班主任张老师站在讲台后,表情严肃得像一块板结的冻土。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锋,缓缓扫过底下每一张面孔。
“我们班,没有特殊化,不讲人情!”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一切,拿成绩话!第一次月考之后,班干部重新洗牌,能者上,庸者下!”每个字都像石子,砸在安静的教室里,激起一片无形的压力。
顾言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窗开着,能清晰看到对面(1)班教室的后半部分。他的笔依旧在指间灵活地旋转、跳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次又一次地越过窄窄的走廊,投向那扇敞开的窗户——那个扎着高高马尾的背影,此刻正微微前倾,专注地听着讲台上的老师话,只留下一个挺直而安静的轮廓。
“顾言!”平地一声惊雷般的点名,骤然炸响在安静的教室里。
顾言浑身一激灵,手一抖,那支旋转的笔瞬间失去了控制,“啪嗒”一声,清脆地摔落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滚出去老远。教室里压抑的寂静被这突兀的声响打破,随即响起一阵极力压制却仍清晰可闻的、低低的哄笑声,像细的水泡在沉闷的空气里炸开。
他猛地抬起头,撞上张老师严厉审视的目光,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在他脸上凿出洞来。
“开学第一就心猿意马?”张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重的压迫感,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放学留下,把教室地面拖干净!”
哄笑声又压抑地涌起一片。顾言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轰”地一下直冲头顶,烧得他脸颊发烫,连耳根都灼热起来。他僵硬地弯下腰,几乎是带着点狼狈地捡起那支惹祸的笔,冰凉的笔杆握在掌心,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懊恼和难堪。他下意识地又朝窗外瞥了一眼,对面那个安静的背影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挺直着脊梁。窗框像一道无形的分割线,隔开了两个世界。
放学的铃声终于穿透了校园的喧嚣,如同一曲解放的号角,带着金属特有的清越尾音,长长地在走廊里回荡。(1)班的教室瞬间活了过来,桌椅挪动声、书本合拢声、少年人迫不及待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嘈杂的洪流。叶栀夏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书包,将崭新的课本和文具盒仔细地一一归位。刚把书包带子挎上肩膀,隔壁(2)班的方向,一阵规律而略显粗重的摩擦声清晰地传了过来——呲啦,呲啦……
是拖把用力擦过水泥地面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节奏。
她脚步顿了顿,一丝好奇悄然爬上心头。抱着书包,她轻轻挪到教室后门边,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
偌大的(2)班教室里,桌椅被粗暴地推挤到墙角,堆叠出凌乱的阴影。日光灯管投下苍白的光,照亮中央空旷的水泥地。果然只有那个高个子男生在。他背对着门口,正弓着腰,双手握着长长的木杆拖把,正一下、一下,用力地推拉着。水桶放在脚边,浑浊的污水随着他大幅度的动作不断溅起,星星点点地落在他深蓝色的校服裤脚上,洇开深色的水渍。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肩膀的线条绷得有些僵硬,每一次拖地的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仿佛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狠狠擦掉。
就在叶栀夏犹豫着要不要收回目光时,那个弓着的背脊猛地一顿。握着拖把改手骤然收紧,指节用力到泛白。他似乎察觉到了背后的注视,毫无预兆地、带着一种被窥探的警觉,猛地转过身来。
视线再一次撞上!
这一次,距离如此之近,叶栀夏甚至能看清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清他眼中瞬间闪过的错愕,以及那错愕之下飞快升腾起的一丝狼狈和某种她读不懂的、更为复杂的情绪。那目光锐利而直接,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她脸上。
叶栀夏的心脏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猛地一缩。她几乎是本能地、慌乱地缩回脑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迅速转身,紧紧抓住自己的书包带子,几乎是跑着冲下了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急促地回响,咚咚咚,敲打着她混乱的心跳。
顾言独自站在空旷寂静的教室里,维持着转身的姿势,手里还紧握着那根湿漉漉的拖把杆。浑浊的污水顺着拖把头缓缓滴落,在灰白的水泥地上砸开一圈一圈深色的印记,嗒…嗒…嗒…声音清晰得刺耳。
走廊外急促远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梯的尽头,像退潮的海水带走了最后一点喧嚣。他望着门口那片空荡的、被走廊灯光分割的矩形光亮,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自嘲的弧度。刚才那双骤然撞上的、带着惊慌如同受惊鹿般的眼睛,此刻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里。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裤脚上溅满的泥点污渍,像一幅糟糕的抽象画。握紧拖把改手指又无意识地收拢了几分,冰凉的木杆硌着掌心。果然,她大概……根本不记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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