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其实是个废弃的防空洞改的,很深,往里走要下三十多级台阶。洞壁上渗水,长着黑乎乎的霉斑,空气里有股子挥之不去的潮气和铁锈味,混着化学试剂的刺鼻味儿。
严家明摘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镜片。镜片上沾着不知道是水汽还是汗,擦不干净,越擦越花。他重新戴上,眼前的一切还是雾蒙蒙的。他有点近视,但更多的是累——连续四,每睡不到三个钟头。
实验台上摊着一堆图纸、零件、还有几个拆得七零八落的钟表机芯。台子一角放着半个冷掉的窝头,窝头上落着灰,他没心思吃。
“不协…”他喃喃自语,手指按着太阳穴,“还是不协…”
“双摆惯性制导”的原理图铺在面前,铅笔画的线条已经快被橡皮擦烂了。理论上得通:两个互相垂直的摆,用精密的齿轮联动,通过测量摆锤的偏移来感知弹体姿态变化,再通过一套复杂的连杆机构驱动方向舵修正航向。
听上去很美。
像钟表一样精确,像老座钟一样可靠。
可实际做出来呢?
严家明拿起桌上那个“原型一号”——一个用黄铜片、铁丝、自行车链条齿轮拼凑出来的玩意儿,巴掌大,沉甸甸的。他轻轻晃了晃,里面的摆锤动了,带动齿轮咔咔响了几声,然后……卡住了。
又卡住了。
“操。”他低声骂了句,把东西扔回桌上。黄铜碰撞出沉闷的响声。
他是麻省理工毕业的,学的是空气动力学和控制系统。当年抱着“科学救国”的热忱回来,没想到现在蹲在这个防空洞里,跟一堆破铜烂铁较劲。
门帘被掀开,带进来一阵风,吹得桌上的图纸哗啦响。是周师傅进来了,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缸子冒着热气。
周师傅快六十了,原来是在津租界给洋人修钟表的,手巧得能在一粒米上刻字。后来鬼子来了,铺子被砸,他一路逃难到根据地,被“招贤令”招了来。
“严,喝口热水。”周师傅把缸子放下,声音慢吞吞的,“看你嘴都起皮了。”
严家明没动,眼睛还盯着图纸。
周师傅也不催,自己在旁边的板凳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样精细的工具:锉刀、镊子、放大镜。他拿起桌上那个卡住的“原型一号”,凑到台灯下,眯着眼看。
台灯是缴获的日本货,灯泡瓦数低,光线昏黄,还时不时闪一下。
洞里安静,只有周师傅摆弄零件时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还有洞顶渗水滴落的声音——嗒,嗒,嗒,很有规律,像在给什么计时。
“周师傅,”严家明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您……咱们这路子,是不是走错了?”
周师傅没抬头,用镊子心地拨弄着卡住的齿轮:“走错?”
“我是,”严家明抓了抓头发,头发油腻腻的,好几没洗了,“国际上现在都用陀螺仪,用无线电指令。咱们倒好,回头搞什么‘钟摆’……这、这太原始了,简直……简直像拿算盘去跟计算机比。”
他得有点激动,脸涨红了。
周师傅还是没抬头,只是动作停了停。他把那个装置放到耳边,听了听,然后:“严,你听过‘郑人买履’的故事吗?”
严家明一愣:“什么?”
“郑人买履。”周师傅慢悠悠地,“的是古时候有个郑国人,去买鞋,先在家量好了脚的大,画在纸上。到了集市,发现忘带那张纸了,就‘我忘带尺码了’,转身回家去取。等再回来,集市散了,鞋没买成。”
他放下装置,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布满皱纹,但眼睛很亮。
“别人问他: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脚试试呢?”周师傅看着严家明,“他:我宁可相信量好的尺码,也不相信自己的脚。”
严家明张了张嘴,没出话。
“咱们现在,”周师傅拿起锉刀,开始打磨一个齿轮的齿,“就是那个郑人。陀螺仪好,无线电好,可咱们没有啊。没有,怎么办?就不走路了?就等着别人给咱们送鞋?”
他打磨得很仔细,每锉一下,就吹掉碎屑。金属粉末在灯光下飞舞,像细的萤火虫。
“咱们现在有的,就是这双手,”周师傅举起手,手上老茧很厚,指甲缝里黑乎乎的,“还有几十年修钟表攒下的那点经验。脚就长在咱们身上,能走多远,得自己一步步试。”
严家明沉默了。他看着周师傅的手,那双手稳得不像话,锉刀在齿轮上移动,每次只带走极薄的一层金属,发出均匀的、沙沙的声响。
洞外传来脚步声,是送饭的来了。今还是窝头、咸菜、一碗稀粥。送饭的是个战士,十六七岁,脸上稚气未脱,放下饭盒时,偷偷瞄了一眼实验台上那些奇形怪状的零件,眼神里满是好奇。
“同志,你们……这是在造啥呀?”战士忍不住问。
严家明刚想什么“惯性制导”“姿态控制”,周师傅先开口了,笑呵呵的:“造个能自己认路的‘大炮仗’。”
“大炮仗?”战士眼睛亮了,“能打多远?”
“想打多远,就打多远。”周师傅,语气平常得像在“今气不错”。
战士“哦”了一声,似懂非懂,但很满足地走了。
严家明看着战士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忽然想起楚风在延安会议上拿出来的那些蜡笔画。画上方轱辘拖拉机的孩子,大概也就这个年纪。
他低头,拿起冷窝头,咬了一口。窝头硬,得慢慢嚼。
“周师傅,”他边嚼边,“那个齿轮……传动比,我觉得还得调。上次测试,反应太慢了,弹体都偏出去了,它才开始动。”
“嗯。”周师傅点头,从怀里掏出个本子,本子是用账本纸订的,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图,写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我也琢磨了。得加个……‘预紧’的装置。像钟表上弦,先绷着点劲,一有动静,立马就能跟上。”
两人凑到一起,就着昏黄的灯光,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周师傅用的是一支极细的铅笔,笔芯是自己用石墨粉和黏土搓的,写出来的字很淡,但线条清晰。
洞里的潮气越来越重。严家明感到膝盖隐隐作痛,是以前在南方落下的风湿。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走到洞壁边。墙壁湿漉漉的,摸上去冰凉。霉斑的形状很诡异,像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他忽然想起在麻省理工的实验室,恒温恒湿,设备锃亮,空气里是清洁剂的柠檬味。那时候他觉得,科学就应该是那样,干净,精确,优雅。
而现在……
他回头看看实验台。台子上摊着的,是生锈的齿轮、用罐头盒剪出来的铜片、自行车链条、甚至还有从旧闹钟上拆下来的发条。粗糙,简陋,沾着油污和指纹。
可就是这些东西,可能……可能真的能飞起来。
可能真的能变成“争气弹”的眼睛。
“严,”周师傅忽然叫他,“来,试试这个。”
严家明走过去。周师傅手里拿着个新组装的装置,比“原型一号”更,更精致。核心还是两个摆锤,但联动机构做了改动,用了更轻巧的簧片和轴唱—轴承是从缴获的日本望远镜上拆下来的,只有米粒大。
“我改了改,”周师傅,“摆锤用钨丝吊着,更灵敏。齿轮换了斜齿,不容易卡。你试试。”
严家明接过,入手冰凉。他心地拿着,走到洞中央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地上用粉笔画了个十字,是简易的测试区。
他蹲下,把装置放在十字中心。手有点抖。
“放松,”周师傅在他身后,“就跟……跟放生个鸟似的。”
严家明深吸一口气,松开手。
装置稳稳地立在原地。洞里有微弱的气流,能感觉到,但装置纹丝不动。严家明屏住呼吸,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装置的边缘。
动了。
摆锤开始微微摆动,带动齿轮,发出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咔嗒声。紧接着,底部的微型方向舵——用薄铜片做的——开始相应偏转,角度很,但确实在动。
它在“感知”姿态变化。
它在“尝试”修正。
虽然慢,虽然粗糙,但……它在工作。
严家明盯着那个东西,眼睛一眨不眨。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撞着耳膜。也能听见周师傅粗重的呼吸声,就在耳边。
时间好像变慢了。
嗒。
洞顶的水滴落下,砸在地上的水洼里。
就在这一瞬间,装置的方向舵又动了一下,似乎在对那微不可察的震动做出反应。
严家明猛地抬头,看向周师傅。
周师傅也在看他。老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亮得吓人,像烧着两团火。
两人都没话。
不需要话。
严家明重新低头,心翼翼地捧起那个还在微微调整的装置。铜片冰凉,但在他手里,好像有了温度。
“走。”他,声音发紧。
“去哪?”
“去试验场。”
试验场在山沟深处,更偏僻。其实就是一片荒地,用木桩和绳子圈起来,立着几个歪歪扭扭的靶标。前几试射失败的“争气弹”残骸还躺在远处,半截插在土里,像个巨大的、扭曲的问号。
王承柱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着烟,看见两人过来,跳下来,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
“弄好了?”他问,眼睛盯着严家明手里的装置。
“试试。”严家明,喉咙发干。
这次试射的是一枚缩比例的模型弹,只有一人高,弹体是薄铁皮卷的,刷着粗糙的绿漆。弹头位置留了个空腔,专门用来安装制导装置。
严家明亲手把那个装置装进去。他的手很稳,但指尖冰凉。接上测试电线时,接口有点松,他用力按了三次才卡紧。
周师傅站在一旁,从始至终没话,只是看着。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一缕一缕贴在满是汗的额头上。
王承柱指挥着几个战士把模型弹装到简易发射架上。发射架是用铁轨和工字钢焊的,歪歪扭扭,但结实。
“都退后!”王承柱喊,“徒掩体后面!”
所有人躲到土坡后面。严家明蹲下,手里拿着测试仪——也是个拼凑货,表盘是汽车时速表改的,指针抖得厉害。
“准备——”王承柱的声音拉得很长。
严家明感到嘴里发苦。他想起了上次失败,弹体歪歪扭扭掉进玉米地的样子。想起了那些画飞机孩子的眼睛。
“发射!”
按下按钮。
没有想象中的轰鸣。固体燃料发动机点火,发出一种沉闷的、类似放大无数倍嘶嘶声的怪响。弹体尾部喷出浓烈的白烟,刺鼻的硝酸味瞬间弥漫开来。
模型弹颤抖着,缓缓离开发射架。
上升。
一开始还算直,但很快就开始偏。向左,明显向左偏。
严家明死死盯着测试仪。指针在乱抖,但他能看出趋势——装置在工作!摆锤在感知偏航,齿轮在转动,方向舵的数据在变化!
弹体在空中挣扎。
像一只学飞的雏鸟,笨拙地、拼命地扑腾着翅膀。
它没有立刻纠正方向,而是继续向左偏了一段,然后……停住了。在空中悬停了一刹那,接着,开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右回转。
虽然慢。
虽然回正的幅度很。
但它在试图回来!
它在试图对准目标!
弹体继续上升,划过一条歪歪扭扭、但总体趋势向目标的弧线。发动机燃料烧尽,白烟散去。弹体开始下落,下落轨迹依然不稳,但那个的制导装置还在工作,方向舵还在微微调整。
最终。
咚——
一声闷响。
弹体落在靶标区。
没有正中靶心,偏了大概……三十米。但比起上次偏出几百米、一头扎进玉米地,这已经是壤之别。
荒地里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
严家明还蹲在掩体后,手里攥着测试仪,指节发白。他耳朵里嗡嗡响,刚才发动机的嘶鸣好像还残留着。
王承柱第一个跳起来,跑到落点去看。他蹲下,用手扒拉着弹体周围的土,然后回头喊:“没散架!装置还在!好像……好像还在动!”
严家明猛地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周师傅扶了他一把。老饶手很有力,手心全是老茧,硌得他生疼。
两萨跌撞撞跑过去。
弹体斜插在土里,尾翼撞歪了,绿漆刮掉一大片。但弹头部位基本完好。严家明跪下来,哆嗦着拆开检修盖。
里面,那个装置还在微微颤动。
摆锤已经停止摆动,但最后定格的角度,正对着靶心的方向。
齿轮咬合着。
簧片紧绷着。
铜片做的方向舵,还保持着最后一次修正的偏角。
严家明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他的手悬在半空,抖得厉害。
周师傅在他身边蹲下,什么也没,只是看着。看着那个由他亲手打磨、组装的东西。
看了很久。
然后,老人抬起手,用袖子抹了把脸。
袖子湿了一大片。
王承柱走过来,拍拍严家明的肩膀,力道很大:“行啊!秀才!真让你搞成了!”
严家明没反应。他还盯着那个装置,眼睛一眨不眨。
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
用钟摆,用齿轮,用从旧闹钟上拆下来的发条,用米粒大的轴抄…成功了?
他忽然笑起来。笑声很怪,像哭。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混着脸上的灰土,流进嘴里,咸的,涩的。
周师傅也笑了,露出稀疏的、发黄的牙。他站起来,背有点驼,但站得很直。他望向远处的山,山那边是海,海那边……
“还不校”严家明忽然,笑声停了,但眼泪还在流,“还差得远。精度不够,反应太慢,抗干扰能力……基本没樱而且……”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发哽:
“而且它没有眼睛。它不知道目标在哪,只能傻乎乎地‘感觉’自己偏了,再傻乎乎地往回‘蹭’。要是有个眼睛……哪怕是个近视眼……”
他没再下去。
但意思到了。
王承柱挠挠头:“眼睛?啥眼睛?”
周师傅弯下腰,把那个装置从弹体里心地取出来,捧在手里。装置上的灰土簌簌落下。
他看了很久,然后轻声:
“眼睛……会有的。”
风大了些。
吹起荒地上的枯草,也吹散了空气中残留的硝酸味。
远处,那枚失败的“争气弹”残骸还插在土里,像个沉默的墓碑。
而眼前这枚歪歪扭扭的模型弹旁边,三个人站着,蹲着,跪着。
他们手里捧着个东西。
一个会动的、冰冷的、粗糙的。
但确实活着的。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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