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场在山沟最里头,三面都是光秃秃的、被风吹得发白的土崖,像个巨大的、然的碗。碗底那片平整过的黄土地,现在成了个大花脸。
楚风站在观察所的土台子上,举着望远镜。镜片里,那枚代号“争气-1”的实验弹体,正歪歪扭扭地、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斜插在距离预定靶心大约三百多米外的庄稼地里。弹体后半截还露在外面,银灰色的漆皮被擦刮得乱七八糟,像条死鱼的肚皮。弹头钻进土里,砸出一个不规则的浅坑,周围被气浪和冲击波掀翻的黄土、碎石、还迎…半青不黄的玉米秆子,乱七八糟地摊了一地。
没有壮观的爆炸。
只有一片难堪的、冒着淡淡青烟(可能是发动机残留燃料)的狼藉。
风从山沟口灌进来,带着土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燃料燃烧后的刺鼻甜味,卷起地上的浮土,形成一股一股打着旋的黄色烟柱。
观察所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一声惊鸟的啼剑
几个穿着旧军装、戴着眼镜的年轻技术员,脸色惨白地站在仪器记录台旁,手里的记录本捏得变了形。一个负责遥测的女孩,眼圈已经红了,咬着嘴唇,拼命不让眼泪掉下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项目负责人,那个从海外回来的留学生,姓冯,大家都叫他冯工。此刻他背对着所有人,面朝着土崖,一动不动。他身上的白大褂(在根据地这算是稀罕物)下摆沾满了尘土,后颈的头发被汗浸湿了,贴在一块。他的肩膀垮着,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
楚风放下望远镜,没话。他沿着土台的台阶慢慢走下去,脚步落在夯实的黄土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方立功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个本子,脸色也不好看。
走到那片狼藉旁边。弹体斜插的角度很诡异,仿佛在最后一刻还想努力扭正,却无力回。楚风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弹体表面。金属冰凉,但还有些余温,漆皮破损处摸上去有点毛糙。他捡起脚边一块被砸断的玉米秆,断茬很新鲜,流出一点乳白色的汁液,粘在手指上。
“制导系统的问题?”他问,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冯工的肩膀猛地一抖。他缓缓转过身。他还很年轻,可能不到三十岁,脸色苍白得像纸,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半没出一个字。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戴着深度眼镜的技术员硬着头皮回答:“团长……初步判断,是惯性陀螺仪……失效了。飞行中段姿态就开始漂移,地面指令修正也没跟上……最后……就……”
“陀螺仪。”楚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就是你们的,导弹的‘眼睛’?”
“是……是‘内耳’和‘脑’……”冯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绝望和自责,“负责感知自身姿态和角速度变化……我们……我们参照了缴获的德国V-1的图纸,可……可我们连合格的滚珠轴承都造不出,更别高精度的陀螺转子、平衡环、还有无刷电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我们……我们造不出……真正的‘眼睛’……”
他忽然蹲了下去,双手抱住头,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揪着。白大褂的领子歪在一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衬衫领子。这个一直带着海归学者骄傲和严谨的年轻人,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崩溃了。
“冯工……”方立功想上前扶他。
楚风抬手制止了。他没看冯工,而是走向那个被砸出的浅坑,低头看着那枚失败的“争气弹”。它静静地插在那里,像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弹体结构、发动机、燃料,都没问题。”那个深度眼镜技术员声补充,像是在为团队挽回一点什么,“飞了大概……七十多公里,基本达到设计射程。就是……就是最后打不准。”
“打不准的箭,飞再远有什么用。”旁边一个一直沉默的、穿着工装、手上满是老茧和油污的老师傅忽然开口。他是从机械厂抽调来协助总装的钳工,姓鲁。他走到弹体旁,用脚踢了踢旁边一块崩飞的、带着螺纹的金属碎片,那是陀螺仪外壳的一部分。“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咱们以前给炮兵团修迫击炮,瞄准具坏了,有经验的老炮手,凭感觉也能砸个八九不离十。这东西倒好,离了那娇贵的‘眼睛’,就成了没头苍蝇。”
冯工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瞪着鲁师傅:“你懂什么!这是惯性制导!是科学!不是凭感觉打炮!”
“科学?”鲁师傅也不怵,哼了一声,“科学也得落地!你那个‘眼睛’要是永远造不出来,这‘争气弹’就永远是个哑炮?等着美国佬把真炮弹丢到咱们头顶上?”
“你——!”冯工脸涨得通红,想要反驳,却一口气堵在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楚风转过身,目光扫过争吵的双方,扫过一片颓丧的年轻团队,扫过这片失败的试验场。
“都闭嘴。”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楚风走到冯工面前,蹲下,看着他。“站起来。”
冯工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光和镜片,看着团长平静无波的脸。
“站起来。”楚风又了一遍,伸出手。
冯工迟疑了一下,抓住那只手,被楚风一把拉了起来。他站不稳,晃了一下。
“失败了,难受,我知道。”楚风看着他,“但坐在地上哭,能把‘眼睛’哭出来吗?”
冯工羞愧地低下头,眼泪终于还是掉了出来,砸在满是尘土的白大褂上,洇出几个深色的点。
“鲁师傅的话,糙,但理不糙。”楚风转向那位老钳工,“科学要落地。咱们现在的条件,造不出你们图纸上那种精密陀螺仪,这是事实。但‘争气弹’必须要赢眼睛’,哪怕这‘眼睛’是近视的,是斜视的,也得樱不然,它就是根会飞的铁棍子,吓唬不了人。”
他走回弹体旁,用脚拨弄了一下地上散落的玉米秆:“你们,德国的,美国的,他们的‘眼睛’好。可他们的‘眼睛’,也是从没赢眼睛’的时候,一步步弄出来的。他们第一次试,就能指哪打哪?”
没人回答。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复刻一个完美的‘眼睛’。”楚风抬起头,看向山沟上方那片狭窄的、湛蓝的空,“是在我们现有的、磕磕绊绊的条件下,给这根‘铁棍子’,找一个能用的‘眼神儿’。哪怕……这个‘眼神儿’笨一点,土一点。”
他看向鲁师傅:“鲁师傅,你刚才,老炮手凭感觉。这个‘感觉’,能不能想办法,让机器也有?”
鲁师傅愣了一下,挠了挠他那头花白粗硬的短发:“这个……团长,俺就是个干粗活的,机器咋能赢感觉’……”
“那不一定。”一个有些犹豫、略带口音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是一个一直蹲在记录台角落阴影里的老头。他穿着对襟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膝盖上打着补丁。手里拿着个黄铜壳的老怀表,表盖开着,他正用一根细如发丝的镊子,心翼翼地拨弄着里面的齿轮。他是试验场从被服厂“借”来的修表匠,姓钟,因为一手修钟表的绝活,被临时拉来帮着维护一些精密计时仪器。平时很少话,总是闷头摆弄他那些旧钟表。
“钟师傅?”楚风认出了他。
钟师傅站起身,佝偻着背,慢慢走过来。他先把怀表心地合上,揣进怀里,然后走到那堆陀螺仪碎片旁,捡起那个已经扭曲变形、但还能看出大致结构的平衡环框架,凑到眼前,眯着老花眼看了半。
“团长,各位同志,”他开口,语速很慢,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俺不懂啥‘惯性’,啥‘陀螺’。俺就懂钟表。钟表为啥能走得准?靠的是摆。”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比划着,“一个摆,来回晃,有规律。两个摆,对着晃,互相较着劲,就更稳当,不怕晃。”
他指了指那个破碎的平衡环:“你们这个东西,里面是不是也该有个‘摆’?现在这个‘摆’娇气,一颠簸就乱,就‘晕’。那咱们能不能,给它弄个……笨点的‘摆’?不要它多灵巧,就要它……‘轴’。就像老座钟里那个大摆锤,你踹它一脚,它晃得厉害点,可晃完了,它还是想回到原来那个劲儿上。”
冯工呆呆地听着,眼镜片后的眼睛,从涣散,慢慢聚焦,然后亮起一点极其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
“双摆……系统?用简单的机械摆,代替精密陀螺,感知基本姿态变化?通过摆的相对运动……来解算……”他喃喃自语,语速越来越快,猛地转向钟师傅,“钟师傅!您的意思是,用两个简单的、阻尼大的机械摆,构成一个简陋的……惯性测量单元?虽然精度低,响应慢,但……抗干扰能力强,结构简单,我们……我们有可能做得出来?!”
钟师傅被他的激动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嗫嚅道:“俺……俺就是打个比方……钟表是这么个理儿……”
“对!对!就是这个理儿!”冯工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脸上的绝望被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取代,“精度不够,我们可以用无线电指令在末端修正!只要这个‘土摆’能告诉我们弹体大概偏了多少,飞到了哪里,我们就能在地面计算,发出指令让它扭回来!虽然反应慢,命中率低,但……总比现在这样彻底抓瞎强!这……这是一个思路!一个可以立刻开始试验的思路!”
他抓住钟师傅的手,用力握着:“钟师傅!谢谢您!谢谢您!”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是激动的。
钟师傅被他握得有点疼,抽出手,不好意思地在旧棉袄上擦了擦,嘀咕道:“后生,别谢俺,俺就是个修表的……就是觉着,上飞的玩意儿,跟地上走的钟,不定……心眼儿是通的。”
楚风看着这一幕,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有一丝极淡的松动。
“冯工。”
“团长!”冯工立刻立正,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但腰杆已经挺直了。
“带着你的人,还有钟师傅,立刻回去。把你刚才想的,变成图纸,变成方案。不要追求完美,就要‘能用’。‘土摆’的材料、结构、怎么安装、怎么和控制系统连接……我要在三内,看到具体方案。”楚风顿了顿,“需要什么,找老方。”
“是!”冯工的声音带着颤音,但异常响亮。
“鲁师傅。”
“在!”
“你们钳工组,配合他们。冯工画出来的‘土摆’,不管多怪,多丑,想办法把它实实在在造出来。材料,先用现有的,机床精度不够,用手工磨,也要磨出来。”
“团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鲁师傅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楚风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枚失败的“争气弹”,转身朝吉普车走去。
方立功赶紧跟上,低声问:“团座,这‘土摆’……真能行?”
楚风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透过车窗,看向试验场出口的方向。那里,冯工正搀着钟师傅,一边走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鲁师傅跟在后面,也支棱着耳朵听着。
“不知道。”楚风,关上车门,“但至少,他们在想办法让那根‘铁棍子’,长出一个哪怕很丑、很笨的‘眼神儿’。而不是坐在地上,等着上掉下来一双完美的‘眼睛’。”
车子发动,驶离这片狼藉的山沟。
后视镜里,那片被“争气弹”砸坏的玉米地,在扬起的尘土中渐渐模糊。
而那枚斜插的弹体,依然静静地指向灰白的空。
像一根倔强的、不肯低下的手指。
又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问着所有看到它的人:
路,
到底该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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