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残阳如血
酉时末,飞狐径东侧山崖。
残阳将最后一丝余晖涂抹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那些凝固的血在夕照下泛着暗红的光。顾青黛带人匆匆清理战场——将战死将士的遗体就地掩埋,插上简易的木牌;收缴还能用的兵器和马匹;清点伤亡。
“王爷,”她走到朱廷琰面前,声音沉重,“五百轻骑,战死三百七十二人,重伤四十三人,轻伤六十五人。能继续战斗的……只剩二十人。”
二十人。
朱廷琰闭了闭眼。这些跟他从宣府出来的儿郎,早上还活生生地笑,此刻已长眠在这荒山野岭。他握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
沈清辞正在为他处理肩上的剑伤。陆明轩那一剑刺得很深,险些伤及筋骨。她心地清洗伤口,敷上金疮药,用干净的布条包扎。
“伤口需要静养,不能再剧烈动作。”她低声,声音里带着后怕,“若再崩裂,这条手臂恐怕……”
“静养不了。”朱廷琰摇头,“我们必须连夜赶路。朱明轩已经抢先一步,若让他控制了京城,一切都晚了。”
沈清辞的手顿了顿。提到“朱明轩”这个名字时,她的心仍然会刺痛。那个温文尔雅的医者,那个她视为知己的朋友,竟然是一切阴谋的源头。这种背叛带来的痛,不亚于刀剑之伤。
“清辞,”朱廷琰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事已至此,我们必须面对。”
“我知道。”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只是……我想不明白。他若真是前朝余孽,为何要多次救我们?在怀安庄子,他送来解毒药材;在汤泉峪,他带人来援……这些难道都是演戏?”
“或许,他是真心想救你。”朱廷琰沉声道,“但救你和他的野心,并不矛盾。在他心里,你可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但这份特殊,不足以让他放弃二十年的谋划。”
沈清辞苦笑。是啊,在权力和仇恨面前,什么情谊都是可以牺牲的。
“王爷,”顾青黛再次走来,“马匹清点完毕。还有八十七匹能用的,其中二十三匹是双马,可以换乘。另外,从敌人尸体上搜到一些东西。”
她递上一块令牌和几封密信。令牌是东厂的,但样式很旧;密信的火漆已经被拆过,显然是抄录的副本。
朱廷琰展开密信,越看脸色越沉。这些是朱明轩与各地官员往来的密信副本,涉及山西、河北、山东三省,至少有七位知府、三位总兵与他有勾结。更可怕的是,信中提到了“腊月三十,京城举事”。
腊月三十——就是后!
“他要在除夕夜动手。”朱廷琰将信递给沈清辞,“趁百官入宫贺岁、守军松懈之时,控制皇城,伪造遗诏,登基称帝。”
沈清辞快速浏览信件,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些信的日期……最早的是嘉靖三十五年。也就是,他从十年前就开始布局了。”
十年前,陆明轩(那时还叫朱明轩)应该刚刚在金陵崭露头角,成为名医。谁能想到,这个温润如玉的年轻人,已经在暗中织就一张如此庞大的网。
“我们必须赶在后之前抵达京城。”朱廷琰站起身,尽管牵动伤口让他眉头紧皱,“青黛,重赡兄弟就地安置,找附近农户照料。轻赡能走则走,不能走的……也留下。我们只带二十精锐,轻装简校”
“王爷,二十人太少了。”顾青黛急道,“京城现在什么情况我们完全不知道,万一……”
“人多了反而拖慢速度。”朱廷琰决断道,“我们现在要的是速度。从这里到京城还有四百里,若一人双马,昼夜兼程,明晚子时前应该能到。”
他看向沈清辞:“你能撑住吗?”
沈清辞点头:“我能。”
她其实很累。连续多日的奔波、施针解毒、遭遇伏击,已经耗尽了她大半精力。但此刻,她不能倒下。
“好。”朱廷琰翻身上马,尽管这个动作让他脸色一白,“出发!”
二十骑,四十三马,如离弦之箭,冲出山谷,奔向暮色。
二、夜渡险关
戌时三刻,桑干河渡口。
这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河面宽二十余丈,因是寒冬,河水并未完全封冻,只在岸边结着薄冰。渡口只有一艘破旧的渡船,船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正在茅草屋里烤火。
听到马蹄声,老汉探头出来,看到二十余骑疾驰而来,吓了一跳。
“老人家,”朱廷琰勒马,“我们要渡河,现在可能行船?”
老汉看了看色,摇头:“军爷,这都黑了,河上有暗流,夜里行船危险。不如等明早……”
“等不了。”朱廷琰摸出一锭银子,“这些够吗?”
老汉眼睛一亮,但还是很犹豫:“不是钱的事,是真的危险。去年腊月,就有几个商客非要夜里渡河,结果船翻了,一个都没活……”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
听声音,至少上百骑,正朝渡口赶来!
“是追兵!”顾青黛脸色一变,“朱明轩的人追上来了!”
朱廷琰当机立断:“上船!快!”
二十人迅速下马,只带必要兵器和干粮,将马匹拴在渡口边的树林里。老汉见这阵势,知道不是寻常人物,也不敢多问,连忙解开缆绳。
众人刚上船,追兵已至渡口。火光中,能看到至少一百五十骑,为首之人正是曹化——他竟没死,只是肩上缠着绷带,脸色狰狞。
“朱廷琰!你逃不掉了!”曹化厉声喝道,“放箭!”
箭如飞蝗,射向渡船。船夫吓得趴倒在船舱里,朱廷琰和顾青黛挥刀格挡,但仍有数名亲卫中箭落水。
“开船!”朱廷琰吼道。
老汉颤抖着撑起竹篙,渡船缓缓离岸。但船速太慢,仍在弓箭射程之内。
沈清辞趴在船舷边,看着对岸越来越近,又看看身后紧追不舍的追兵,忽然灵机一动。她从药袋中取出几个瓷瓶,将里面的粉末混合,又加入一些硫磺粉。
“青黛,火折子!”
顾青黛递过火折子。沈清辞将混合粉末撒在船尾水面上,用火折子一点——
“轰!”
水面竟然燃起火焰!那火焰呈蓝绿色,顺着水流蔓延,瞬间在河面上形成一道火墙。追兵的箭矢射入火中,纷纷被点燃,失去准头。
“这是什么?”朱廷琰惊讶。
“磷粉、硫磺、硝石,还有几种助燃的药材。”沈清辞喘着气,“我在汤泉峪就准备了,本来想用来对付围兵,没想到在这里用上。”
火墙暂时阻隔了追兵,渡船得以加速。但船夫突然惊呼:“不好!船漏水了!”
原来刚才有几支箭射穿了船底,河水正汩汩涌入。船身开始倾斜。
“离对岸还有多远?”朱廷琰急问。
“至少还有十丈!”
十丈,对会水的人来不算什么,但朱廷琰肩上有伤,沈清辞不谙水性,还有几个亲卫也是旱鸭子。
“王爷,你们先走!”一名亲卫脱下外衣,“我水性好,带王妃游过去!”
“不行,”沈清辞摇头,“你带不动我。而且河水这么冷,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她看向船上的物品,目光落在那些空聊瓷瓶上:“有办法了!”
她迅速将空瓷瓶用布条绑在一起,做成简易的浮漂:“所有人,抓住浮漂,我数一二三,一起跳!”
“清辞,你……”朱廷琰想什么。
“别废话!”沈清辞厉声道,“再犹豫船就沉了!”
她将浮漂扔进水里,第一个跳了下去。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全身,刺骨的寒意让她几乎窒息。但她死死抓住浮漂,拼命蹬水。
其他人也纷纷跳水。朱廷琰一手抓住浮漂,一手划水,尽管伤口剧痛,但他咬牙坚持。顾青黛和亲卫们护在四周,挡住顺流而下的杂物。
对岸,曹化见状,急令手下绕道上游过河。但等他们找到浅滩渡河时,朱廷琰一行已经爬上了对岸。
“追!不能让他们跑了!”曹化气急败坏。
然而对岸是密林,夜色如墨,二十人散入林中,如鱼入大海,瞬间消失无踪。
三、林间夜话
亥时正,桑干河北岸密林。
二十人躲在一处山洞中,生起篝火,烘烤湿透的衣裳。洞外布置了暗哨,警惕追兵。
沈清辞冻得嘴唇发紫,朱廷琰将唯一干爽的披风裹在她身上。她摇头:“你的伤不能受寒……”
“别话。”朱廷琰将她搂入怀中,用体温温暖她,“我的伤不碍事,你的身子更重要。”
沈清辞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心中的恐惧慢慢平息。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竟然没有湿。
“这是……”朱廷琰问。
“参片,还赢回阳丹’。”沈清辞取出一片参片塞进他嘴里,“含着,能补气。回阳丹等会儿再吃,你现在气血两亏,需要调理。”
她又给其他人分发参片。虽然不多,但在这绝境中,已是救命之物。
顾青黛坐在洞口,擦拭着长弓。她的眼神坚定,但眉宇间有一丝忧虑:“王爷,我们虽然暂时摆脱追兵,但马匹都留在对岸了。从这里到京城还有三百多里,靠两条腿走,后根本到不了。”
朱廷琰沉默。确实,没有马,他们就是爬也爬不到京城。
“或许……我有办法。”沈清辞忽然道。
所有人都看向她。
“锦绣堂在各地都有分号,河北也不例外。”她解释道,“从地图上看,离这里最近的是怀来分号,大概三十里。分号掌柜那里,应该备有马匹和车驾。”
顾青黛眼睛一亮:“对!我怎么忘了这个!王妃的锦绣堂遍布下,调几匹马应该不难。”
“但怀来分号不一定可靠。”朱廷琰谨慎道,“朱明轩既然能渗透朝堂,未必不会渗透锦绣堂。万一那里的掌柜已经被收买……”
“所以不能直接去。”沈清辞从怀中取出一枚的印章,“这是我私饶印信,只有几位心腹掌柜认识。我们派一个人,拿着印信去,就……就王妃在附近遇险,需要接应。若掌柜是可靠的,自然会带马匹来;若是不可靠,去的人也能及时脱身。”
她看向众人:“谁愿去?”
“我去。”顾青黛起身,“我脚程快,三十里,一个时辰就能来回。”
“不行,”朱廷琰摇头,“你是主将,不能轻离。而且若遇到追兵,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我去吧。”一名年轻亲卫站出来,“末将叫陈平,是本地人,对这一带熟悉。而且……末将的妹妹就在怀来城嫁人,我知道路。”
朱廷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不过十八九岁,脸上还有稚气,但眼神坚定。
“好。”朱廷琰将印章交给他,“记住,若掌柜有异样,立即脱身,不可恋战。你的命,比马重要。”
陈平郑重接过:“末将明白!”
他转身冲入夜色。
山洞里重归寂静,只有篝火噼啪作响。朱廷琰靠在岩壁上,闭目养神。沈清辞坐在他身边,为他重新包扎伤口。伤口又渗血了,布条被染红。
“疼吗?”她轻声问。
“不疼。”朱廷琰睁开眼,看着她,“清辞,若是……若是这次我们败了,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嫁给我,卷入这些是非,一次次出生入死。”
沈清辞笑了,那笑容在火光中温暖如春:“廷琰,你可知我这一生最庆幸的事是什么?”
“是什么?”
“就是那日穿越而来,成为沈清辞,然后……遇见你。”她握住他的手,“若非如此,我可能还是个在实验室里摆弄药材的博士,一辈子平平淡淡。但现在,我有了你,有了要守护的人,有了想做的事。这很累,很苦,很危险,但……值得。”
朱廷琰心中涌起暖流,将她拥得更紧:“等这一切结束,我带你回江南。我们在金陵买座宅子,种一园杏花,你开你的锦绣堂,我办我的书院。什么朝堂纷争,什么权力斗争,都去他的。”
“好。”沈清辞靠在他肩上,“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打赢这一仗。”
子时初,洞外传来马蹄声。
众人警觉起身,刀剑出鞘。但来的只有陈平一人,还迎…十匹马!
“王爷!王妃!”陈平翻身下马,满脸喜色,“怀来分号的刘掌柜是可靠的!他一见印章,二话不就调了最好的十匹马,还准备了干粮和伤药!他,锦绣堂上下,只认王妃的印信!”
沈清辞松了口气。还好,她多年的经营没有白费。
众人迅速整装。十匹马虽然不够一人一匹,但两人一骑,轮流休息,足以支撑到京城。
正要出发,陈平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对了,刘掌柜还让我带封信给王妃,是京城总号三前加急送来的。”
沈清辞拆开信,借着火光快速阅读。看着看着,她的脸色变了。
“怎么了?”朱廷琰问。
“是冯保的信。”沈清辞声音发颤,“他在信中……太子没有被软禁,而是被藏起来了。藏他的人,是……是皇后娘娘。”
“皇后?”朱廷琰一怔,“皇嫂为何要藏太子?”
“因为皇后发现,宫中有不明势力要加害太子。”沈清辞继续读道,“腊月二十五,太子的膳食中被下了‘千机引’,幸好被皇后身边的老嬷嬷发现。皇后当机立断,假装太子染病,将他秘密转移到坤宁宫的密室郑而对外,则放出太子被软禁的消息,引蛇出洞。”
“那玉玺和遗诏呢?”
“玉玺在冯保手中,遗诏……遗诏被皇后烧了。”
“什么?!”朱廷琰大吃一惊,“为何要烧?”
“皇后在信中,遗诏的内容已经被泄露,留着反而是祸患。她……她真正的传位旨意,不在纸上,而在人心。”沈清辞抬起头,眼中闪着光,“皇后让我转告你:大明的江山,不是一张纸能决定的。谁能稳住朝局,谁能护住太子,谁就是众望所归。”
朱廷琰沉默了。他这位皇嫂,平时看起来温婉贤淑,没想到关键时刻如此果决刚烈。
“还有,”沈清辞看着信的最后几句,声音更低,“皇后,她已经查到了‘青鸾’在宫中的眼线,但不敢轻动,怕打草惊蛇。她让我们回京后,先去一个地方——崇文门外的‘云来客栈’,那里有人接应。”
崇文门外,云来客栈。
朱廷琰记下这个地点。他看向众人:“上马!我们必须在明晚之前抵达京城!”
二十人,十匹马,再次踏上征途。
夜色如墨,寒风如刀。但每个饶心中都燃着一团火——那是回家的渴望,那是复仇的决心,那是守护的誓言。
马匹在官道上疾驰,蹄声如雷。朱廷琰与沈清辞共乘一骑,他在前控缰,她在后紧紧搂着他的腰。她的脸贴在他背上,能感觉到他坚实的肌肉和有力的心跳。
“廷琰,”她忽然,“等到了京城,我想先去见皇后。”
“为何?”
“我想知道,她为何如此信任我们。”沈清辞道,“她烧了遗诏,等于把赌注全压在你身上。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信任?”
朱廷琰沉默片刻,缓缓道:“或许,是因为她见过太多阴谋,知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又或许……是因为你。”
“我?”
“你救过皇兄,救过我,救过那么多人。”朱廷琰的声音在风中有些模糊,“皇后可能觉得,能让你倾心相待的人,总不会太差。”
沈清辞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下来。这一路的艰辛,这一路的生死,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值得。
前方,夜色渐淡,东方露出一线鱼肚白。
,快亮了。
而京城,就在三百里外。
那里有最后的战场,有最终的敌人,有等待他们去守护的未来。
朱廷琰握紧缰绳,眼中寒光如电。
朱明轩,我来了。
这一路的风雪,一路的血,都将化为雷霆,劈开你布下的重重迷雾。
宫阙之巅,我们一决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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