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宫觐见
十月初八,寅时三刻,未破晓。
清辞已起身梳洗。今日入宫为陛下诊脉,非同可。她选了身素净的月白织锦翟衣,外罩浅青比甲,发髻挽成简单的圆髻,簪一支白玉兰,耳垂一对珍珠坠子。妆容极淡,只薄施脂粉,却更显容色清丽,气质沉静。
“姑娘,药箱备好了。”春茗捧着紫檀木药箱进来,低声道,“按您的吩咐,里面备了金针、常用丸药,还有那套特制的验毒器具。”
清辞打开药箱检查。箱分三层,上层是金针银刀,中层是各色药瓶,下层藏着她特制的“试毒纸”——以多种药材浸过的宣纸,遇毒变色。最隐蔽的夹层里,放着三粒“百草丹”,是她用血茯苓和其他珍稀药材炼制的解毒圣品,可解百毒。
“世子呢?”她问。
“在前厅等您。”秋棠进来禀报,“顾姐也来了,护送您入宫。”
清辞点头,最后对镜整理衣襟。镜中的女子眉眼坚定,不见半分怯意。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前厅里,朱廷琰已换好朝服。他伤势未愈,脸色仍苍白,但脊背挺直如松。顾青黛一身戎装,腰佩长剑,见清辞出来,上前握住她的手:“别怕,我送你到宫门。”
“有劳青黛。”清辞微笑,转向朱廷琰,“你伤势未愈,今日不必上朝。”
“无妨。”朱廷琰握住她的手,“陛下既然让我协理南苑兵权交接,今日朝会我需在场。”他压低声音,“你入宫后,万事心。皇后必会为难你,太医院那边……也不全是可信之人。”
“我知道。”清辞反握他的手,“你也是。朝堂之上,齐王必会反扑。”
两人相视,眼中俱是担忧与坚定。这乱世之中,他们互为铠甲,也互为软肋。
卯时初,马车驶向皇城。晨雾未散,街道冷清,只有更夫的打更声和远处隐约的鸡鸣。顾青黛骑马随行在侧,四名顾府亲兵前后护卫。
“清辞,”顾青黛策马靠近车窗,“我父亲昨夜得到密报,齐王被夺兵权后,连夜召见了五军都督府的几位将领。虽然明面上南苑兵马已交接,但那些将领多是齐王旧部,怕不会轻易听命。”
清辞点头:“陛下此举,是在敲山震虎。但虎若被逼急了……”她没完,但意思明确。
“还有,”顾青黛声音更低,“蒙古使者今日辰时入城。带队的是右贤王巴特尔,此人骁勇善战,曾多次侵扰边境。他带来的三百随从,全是精兵。”
三百精兵入京,若与齐王里应外合……清辞心中一沉。
马车抵达东华门时,边刚泛起鱼肚白。宫门前已停了不少官员车驾,见魏国公府的车到来,纷纷侧目。清辞下车时,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好奇的、审视的、幸灾乐祸的。
“世子妃。”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清辞回头,见许靖御史正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这位老臣今日穿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精神矍铄,全然不见昨日朝堂上的激愤。
“许大人。”清辞福身。
许靖走近,低声道:“世子妃今日入宫诊脉,是机遇,也是险境。陛下龙体……太医院那边,水很深。”他顿了顿,“若诊出什么,当众三分,留七分。切记,切记。”
这是忠告。清辞感激道:“谢大人提点。”
“去吧。”许靖颔首,“老夫今日会盯着齐王党羽,不让他们生事。”
清辞在太监引导下入宫。朱廷琰与顾青黛送至宫门便止步——外臣无诏不得入内宫。分别时,朱廷琰深深看她一眼,千言万语都在那一眼郑
乾清宫在望,那是帝王寝宫,也是风暴中心。
二、龙体探秘
乾清宫东暖阁,药味浓得呛人。
清辞跪在榻前三尺处,垂首行礼:“臣妇沈氏清辞,奉旨为陛下诊脉。”
“平身。”皇帝的声音比昨日更虚弱,“赐座。”
太监搬来绣墩。清辞谢恩坐下,这才抬眼看向榻上。嘉靖帝半倚在明黄锦被中,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此刻正打量着她。
“听你在江南,治过时疫?”皇帝缓缓问。
“是。”清辞垂眸,“臣妇略通医理,不敢称治,只是尽绵薄之力。”
皇帝伸出手腕:“那就给朕看看,朕这病,还能不能治。”
清辞起身,先净手,又从药箱取出脉枕。触到皇帝手腕的瞬间,她心头一凛——那皮肤冰凉,脉象沉细如丝,时有时无,是油尽灯枯之兆。但细探之下,又觉有异。
她屏息凝神,三指依次按压寸、关、尺。脉象不仅虚弱,还有滞涩之感,像是……有东西堵在经脉郑
“陛下,”清辞轻声问,“近日是否常感胸闷、心悸?夜间盗汗,食不知味?”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是。”
“可否让臣妇看看陛下的舌苔?”
皇帝张口。舌苔厚腻,色如酱油,舌底静脉瘀紫——这是中毒的典型征兆!
清辞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又问:“陛下日常饮食,是何人负责?”
“御膳房。”皇帝道,“每道菜皆有太监试毒。”
试毒只能验急性剧毒,若是慢性毒,银针试不出,试毒太监食用少量也无碍。清辞沉吟片刻,从药箱中取出一张试毒纸:“陛下,臣妇想取少许唾液验看,可好?”
皇帝点头。
清辞用棉签取了少许唾液,涂在试毒纸上。不过片刻,纸张边缘渐渐泛起诡异的紫色——这是“牵机引”的颜色!一种来自西南苗疆的慢性毒药,无色无味,日积月累可致人心脉衰竭,状似自然病亡。
“如何?”皇帝问。
清辞抬头,看向侍立在侧的黄锦。这位老太监垂着眼,看似恭敬,但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佛珠。
“回陛下,”清辞斟酌词句,“陛下龙体确有多处不适,需好生调理。臣妇先为陛下施针,疏通经络,再开方调理。”
她没提中毒,但皇帝何等精明,从她的神色中已看出端倪。
“你们都退下。”皇帝忽然道。
黄锦一怔:“陛下……”
“退下。”
“是。”黄锦带着所有太监宫女退出暖阁,关上门。
暖阁内只剩君臣二人。皇帝盯着清辞:“现在可以了。”
清辞跪地:“陛下,臣妇斗胆直言——您不是病,是中毒。”
死一般的寂静。良久,皇帝才缓缓道:“何毒?”
“牵机引,西南苗疆秘毒。此毒需长期投喂,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毒性方显。中毒者初时只觉乏力、胸闷,渐至心悸、盗汗,最终心脉衰竭而亡。”清辞声音平静,却字字惊心,“陛下中毒已深,若再不医治,恐……恐难撑过月余。”
皇帝闭目,长长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疲惫:“是谁?”
“臣妇不敢妄断。但此毒需日日投喂,必是亲近之人。”清辞顿了顿,“太医院每日请脉,为何无人察觉?御膳房每道菜试毒,为何无效?这些,陛下当细查。”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笑声苍凉:“好啊,好啊。朕的儿子要朕的命,朕的皇后……怕是也脱不了干系。”
清辞垂首不语。皇家丑闻,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你可能解?”皇帝问。
“能。”清辞从药箱夹层取出一个瓷瓶,“这是臣妇炼制的‘百草丹’,可解百毒。但陛下中毒已深,需连服七日,辅以金针逼毒,方可见效。”她顿了顿,“只是解毒期间,陛下会异常虚弱,甚至……有性命之忧。”
这是实话。毒素沉积体内,一旦开始清除,会有剧烈反应。
皇帝接过瓷瓶,摩挲着瓶身:“朕若死了,这江山……”
“陛下洪福齐,必能逢凶化吉。”清辞叩首,“臣妇愿竭尽全力。”
皇帝看着她,忽然道:“你可知,朕为何让你来诊脉?”
“臣妇不知。”
“因为你不是他们的人。”皇帝缓缓道,“你不是齐王的人,也不是皇后的人。你只想救你的夫君,守你的家。”他顿了顿,“这样的人,反而可信。”
清辞心头一震。
“这药,朕会服。”皇帝将瓷瓶收入袖中,“但你记住,今日之事,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廷琰。”
“臣妇遵旨。”
“还有,”皇帝看着她,“若朕真有不测,你要护着廷琰。这江山……不能落在逆子手郑”
这话已是托孤。清辞眼眶微热:“陛下……”
“去吧。”皇帝闭上眼,“告诉外面,朕只是旧疾复发,需静养。”
清辞叩首退下。推开暖阁门时,黄锦立刻迎上,眼中带着探究:“世子妃,陛下如何?”
“陛下劳累过度,旧疾复发。”清辞神色如常,“臣妇已为陛下施针,开流理方子。需静养数日,不可再劳心。”
黄锦点头:“老奴记下了。”
清辞福身告退。走出乾清宫时,晨光已洒满宫墙。她深吸一口气,却觉胸口堵得慌。
这宫闱之中,毒蛇环伺。皇帝明知中毒,却不得不隐忍;她明知凶手是谁,却不能破。
身后,乾清宫的朱门缓缓关闭,像合上了一座坟墓。
三、皇后刁难
从乾清宫到宫门,需经过御花园。清辞在太监引导下缓步而行,心中却思绪万千。皇帝中毒之事,牵连太广,她该不该告诉朱廷琰?若告诉,他必会追查,打草惊蛇;若不告诉……
“世子妃留步。”
一个清冷的女声打断她的思绪。清辞抬头,见前方亭中端坐着一位宫装贵妇,正是皇后。她今日身着明黄凤袍,头戴九龙四凤冠,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角的细纹和眼中的阴鸷。身侧侍立着陈太医,还有几位宫女太监。
清辞心中一凛,上前行礼:“臣妇参见皇后娘娘。”
“平身。”皇后打量着她,“听陛下召你诊脉,如何?”
“回娘娘,陛下劳累过度,旧疾复发。臣妇已为陛下施针调理,开了方子。”清辞垂眸,“需静养数日。”
皇后轻笑:“世子妃倒是尽心。只是……”她话锋一转,“你一个外命妇,无诏擅入内宫,为陛下诊脉,这不合规矩吧?”
来了。清辞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臣妇奉旨入宫,不敢擅专。”
“奉旨?”皇后挑眉,“旨意何在?本宫执掌后宫,为何不知?”
这是要刁难了。清辞不卑不亢:“陛下口谕,黄锦公公传旨。娘娘若不信,可问黄公公。”
搬出黄锦,皇后脸色微沉。黄锦是皇帝心腹,连她也要忌惮三分。
“罢了。”皇后摆手,“既是为陛下诊病,本宫也不多问。只是……”她看向陈太医,“陈太医,你是太医院院判,陛下龙体一直由你负责。如今世子妃诊出‘旧疾复发’,你怎么看?”
陈太医忙躬身:“回娘娘,陛下确有旧疾,臣每日请脉,皆如实记录。世子妃医术高明,能诊出细节,也是好事。”
这话听着是捧,实则是撇清责任——若皇帝真有事,与他无关。
皇后点头,又看向清辞:“世子妃,本宫近日也觉身子不适,你可愿为本宫诊诊脉?”
这是试探,也是陷阱。若诊出什么,皇后可她造谣;若诊不出,可她不学无术。
清辞福身:“臣妇医术粗浅,不敢为娘娘诊脉。太医院诸位太医医术精湛,娘娘当请他们诊治。”
“你是不愿,还是不敢?”皇后声音转冷。
“臣妇不敢。”清辞垂首,“只是规矩如此。外命妇无诏不得为后宫诊脉,臣妇不敢僭越。”
搬出宫规,皇后无话可。她盯着清辞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好个懂规矩的。既如此,本宫也不为难你。”她起身,“只是你今日入宫,惊扰圣驾,总该有个法。”
清辞心中警铃大作。
皇后缓步走到她面前:“本宫执掌宫规,赏罚需分明。你虽奉旨入宫,但惊扰圣驾是实。就罚你……在宫门前跪两个时辰,静静心吧。”
宫门前跪两个时辰!那是百官上朝必经之路,众目睽睽之下,这是要当众羞辱她!
“娘娘,”清辞抬头,“臣妇奉旨……”
“奉旨诊脉,不是奉旨惊驾。”皇后冷冷道,“怎么,本宫罚不得你?”
清辞咬牙。皇后执掌后宫,确有处罚命妇之权。若她反抗,便是违逆,罪加一等。
“臣妇……领罚。”
四、雪夜罚跪
辰时三刻,宫门前。
秋雨不知何时已变成细雪,纷纷扬扬洒下。青石板地面冰冷刺骨,寒气从膝盖钻入,瞬间传遍全身。清辞跪在宫门左侧,腰背挺直,面色平静,仿佛跪的不是冰雪地,而是自家暖阁。
上朝的官员陆续经过,见到这一幕,皆面露讶异。有知情的低声议论:“是魏国公世子妃……听得罪了皇后……”
“啧啧,这大雪,跪两个时辰,怕是要落下病根。”
“谁让她多事?一个外命妇,掺和什么诊脉……”
议论声传入耳中,清辞只当未闻。她目光平视前方,落在宫门那对铜钉上,数着钉数分散注意。一、二、三……左膝已麻木,右膝开始刺痛。雪花落在发上、肩上,渐渐堆积。
春茗在远处看着,急得眼泪直流,却不敢上前。宫规森严,若她贸然行动,只会让清辞罚得更重。
时间一点点流逝。清辞脸色越来越白,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但她依然跪得笔直,像雪中一株青竹。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朱廷琰大步走来,脸色铁青。他显然是下朝后得知消息,连朝服都未换就赶来了。
“清辞!”他冲到近前,就要扶她起来。
“世子不可!”清辞急道,“这是皇后懿旨,你若违抗,罪责更重。”
朱廷琰拳头紧握,骨节发白。他看着清辞苍白的脸,忽然脱下身上朝服外袍,披在她身上。然后,他竟撩袍跪下,跪在了她身侧!
“廷琰!”清辞惊呼。
“夫妻一体。”朱廷琰握住她冰凉的手,“你跪,我陪你跪。”
这一幕震撼了所有围观者。魏国公世子,皇帝亲封的亲王,竟在宫门前陪妻罚跪!消息如野火燎原,迅速传遍皇城。
雪越下越大。两人并肩跪在雪中,朱廷琰的外袍大半披在清辞身上,自己只着单薄中衣。雪花落在他发间、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冷吗?”他轻声问。
清辞摇头,眼泪却掉下来:“你的伤……”
“无妨。”朱廷琰将她的手拢在掌心呵气,“比起你受的苦,这点伤算什么。”
两人不再话,只静静跪着。时间变得漫长,每一刻都像一年。清辞的膝盖已失去知觉,全靠朱廷琰扶着才未倒下。
远处,乾清宫的高楼上,皇帝由黄锦搀扶着,正凭窗远望。他看着宫门前那对跪在雪中的身影,久久不语。
“陛下,”黄锦低声道,“要不要老奴去……”
皇帝摆手:“不必。”他眼中闪过复杂情绪,“让他跪。跪给下人看,跪给那些狼子野心的人看。”
雪落无声,宫阙寂寂。
又过了半个时辰,皇后派人传来口谕:“时辰已到,起吧。”
朱廷琰扶起清辞。她的腿已僵直,根本无法站立。朱廷琰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在众目睽睽下走向马车。
“廷琰,”清辞靠在他胸口,声音虚弱,“今日之事,必会传遍京城。皇后这是要彻底撕破脸了。”
“撕破就撕破。”朱廷琰声音冰冷,“她敢动你,我便敢与她为担”
马车驶离皇城。车厢内,春茗忙为清辞揉搓冻僵的腿脚,又灌下热姜汤。清辞缓过气来,第一句话却是:“陛下中毒了。”
朱廷琰瞳孔骤缩:“什么?”
“牵机引,慢性毒,至少下了三个月。”清辞快速道,“我给了陛下解药,但解毒期间他会异常虚弱。皇后和陈太医……脱不了干系。”
朱廷琰脸色铁青:“他们这是要弑君!”
“所以万寿节那日,必有大变。”清辞握住他的手,“廷琰,我们时间不多了。”
正着,马车忽然一顿。墨痕的声音从外传来:“世子,前方有辆马车拦路。”
朱廷琰掀帘看去,只见一辆普通的青帷马车横在路郑车帘掀开,露出素云的脸。
“世子,世子妃,”素云急声道,“刚得到消息,齐王府今夜有异动。齐王侧妃以‘赏雪’为名,邀了林月如等十余位贵女过府。但我们在侧妃院里的眼线,她准备了‘特殊’的茶点。”
朱廷琰与清辞对视一眼。
“还有,”素云压低声音,“兴隆镖局那批‘货’,今夜子时出城。我们的人跟踪发现,那不是军械,是……是火器!”
火器!大明律法,私藏火器等同谋反!
清辞心头一凛:“他们要动手了?”
“十月初十,万寿节。”朱廷琰眼中寒光闪烁,“清辞,我们得提前行动。”
雪夜漫漫,危机四伏。
而此刻,齐王府的书房里,齐王正对着一幅京城布防图,嘴角勾起冷笑。
“朱廷琰,你以为陪跪一场就能赢?真。”
窗外,雪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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