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齐王府别院的私宴如期而至。
比起春风楼那日的张扬,今日的宴会要隐秘得多。受邀者不过二十余人,皆是金陵城中最有分量的权贵——国子监祭酒沈敬渊、金陵守备顾将军(由顾青黛代父出席)、几位大商行的东家,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翰林。
沈清辞依旧穿着那身绯色襦裙,但今日的发髻上多簪了一支点翠步摇——这是顾青黛特意借给她的,是能“镇场子”。步摇垂下的珠串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在灯火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别院坐落在城东,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比魏国公府的花园还要奢华几分。宴会设在水榭之中,正是沈清辞母亲纸条上写的那个水榭。
水榭建在湖心,九曲回廊连接岸边。时值初夏,湖中荷花初绽,碧叶连,景致极美。但沈清辞无心欣赏——她的目光一直在寻找“东第三柱”。
找到了。
那是一根看起来与其他柱子无异的朱漆木柱,但若细看,柱身上雕刻的莲花纹样中,有一瓣莲叶的方向是反的。若不刻意寻找,根本发现不了。
“沈三姑娘今日气色甚好。”朱聿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清辞转身,福身行礼:“世子。”
朱聿铭今日穿了身玄色蟒纹锦袍,腰间佩玉,更显贵气。他上下打量沈清辞,眼中带着审视:“姑娘似乎对这座水榭很感兴趣?”
“只是觉得景致别致。”沈清辞平静道,“这水榭的设计巧夺工,清辞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建筑。”
“是吗?”朱聿铭唇角微扬,“那待会儿宴会结束后,本世子可以带姑娘好好参观。”
“谢世子美意。”
宴会开始,丝竹声起。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珍馐美酒。席间,朱聿铭谈笑风生,与各位宾客周旋,丝毫不提春风楼的禁书风波,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沈清辞坐在父亲身边,安静地用餐,偶尔与顾青黛交换一个眼神。她能感觉到,朱聿铭的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也带着某种算计。
酒过三巡,朱聿铭忽然放下酒杯,拍了拍手。两个侍卫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走进水榭。
“诸位,今日请各位来,除了品酒赏花,还有一件要事。”朱聿铭站起身,走到木箱前,“本世子近日得了一批古籍,皆是前朝医书珍本。听闻在座有几位精通医理,故想请诸位共同鉴赏。”
木箱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着十几本古籍。书页泛黄,但保存完好,显然是精心收藏的。
沈清辞心头一跳——这些就是药王谷失窃的医典?
“世子,”一位老翰林开口,“这些医书……老夫看着眼熟。”
“哦?”朱聿铭挑眉,“陈翰林认得?”
“若老夫没记错,这些书……二十年前曾在太医院见过。”陈翰林是前太医院院判,如今致仕在家,“后来听失窃了,怎么会在世子手中?”
气氛忽然微妙起来。朱聿铭面不改色:“陈翰林好眼力。这些医书确实是本世子从一伙盗贼手中缴获的。本想归还太医院,但既然今日有缘,不如先请诸位鉴赏,之后再作定夺。”
话得滴水不漏。但沈清辞知道,这是试探——试探在场有没有药王谷的人,或者知道药王谷内情的人。
“沈三姑娘,”朱聿铭忽然看向她,“听闻你医术精湛,不如来看看这些医书?”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过来。沈清辞起身,走到木箱前。她没有立刻去拿医书,而是先仔细观察木箱的构造——箱子很深,医书只放了上半部分,下面似乎还有空间。
“姑娘请。”朱聿铭做了个手势。
沈清辞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很沉,封面是牛皮所制,上书“药王秘典”四个篆字。翻开第一页,她的手指微微一颤——这一页的右下角,有一个极的梅花印记。
这是药王谷的标志。母亲留下的那支竹节簪上,也有同样的印记。
她强压心中的激动,一页页翻看。这本医典记载的都是罕见的疑难杂症治法,其中很多方子她从未见过,但配伍精妙,令人叹为观止。
“如何?”朱聿铭问。
“确是珍本。”沈清辞合上医书,“其中记载的方子,很多都失传已久。若能善加利用,必能造福百姓。”
“姑娘得对。”朱聿铭笑道,“所以本世子决定,将这些医书刊印成册,广传下。只是……”他顿了顿,“其中有些方子过于深奥,需有精通医理之人注解。不知姑娘可愿相助?”
这是赤裸裸的招揽。沈清辞垂下眼帘:“世子厚爱,民女惶恐。但民女才疏学浅,恐难当此任。”
“姑娘不必自谦。”朱聿铭步步紧逼,“本世子听,姑娘的锦绣堂近来颇多波折。若姑娘愿意,本世子可以保证,从今往后,再无人敢为难锦绣堂。”
话到这份上,已是明示。席间众人交换着眼色,都看出朱聿铭对沈清辞的重视——或者,控制欲。
沈清辞沉默片刻,忽然道:“世子,民女有一事不解。”
“请讲。”
“这些医书,皆是前朝珍本。但民女刚才翻阅时发现,其中有些方子的用药剂量……似乎有误。”她拿起另一本医书,翻到某一页,“比如这个‘还魂散’,其之砒霜’用量为三分。按常理,砒霜毒性剧烈,内服一分即可致命,三分之量……”
她没有完,但意思已经明白——这方子不是救人,是杀人。
朱聿铭脸色微变。陈翰林连忙起身接过医书,仔细看了看,脸色凝重:“沈三姑娘得对。这方子……确实有问题。”
“或许是抄录时出错。”朱聿铭很快恢复平静,“古籍流传,难免有误。”
“世子得是。”沈清辞放下医书,“所以民女觉得,刊印之前,需仔细校勘,以免贻害后人。而校勘古籍,非一日之功。民女恐怕……”
她这是在婉拒。既给了朱聿铭台阶下,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朱聿铭盯着她看了良久,忽然笑了:“姑娘考虑周全。既然如此,此事暂且搁置。诸位,继续饮酒!”
宴会继续,但气氛已不如先前热烈。沈清辞回到座位,能感觉到朱聿铭的目光如芒在背。
时机差不多了。
她忽然捂住额头,轻声道:“父亲,女儿有些头晕……”
沈敬渊关切地问:“怎么了?”
“许是酒意上头……”沈清辞脸色微白,“女儿想去透透气。”
“我陪你。”顾青黛起身。
“不必劳烦顾姐姐。”沈清辞摆手,“女儿就在水榭外走走,片刻即回。”
她起身离席,朱聿铭见状,示意一个丫鬟跟上:“照顾好沈三姑娘。”
沈清辞走出水榭,沿着回廊缓步而校夜风拂面,带来荷花的清香。那个丫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显然是奉命监视。
走到回廊中段,沈清辞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湖面:“你看,那朵莲花开得真好。”
丫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就在这一瞬间,沈清辞迅速从袖中取出一包药粉,悄悄撒在丫鬟的衣领上——这是她特制的安神散,药效温和,但足够让人昏睡片刻。
果然,不到一盏茶时间,丫鬟就开始打哈欠,眼神渐渐迷离。沈清辞扶她在廊边坐下:“你在这里休息片刻,我去那边走走。”
丫鬟想什么,但眼皮沉重,很快就靠在柱子上睡着了。
沈清辞快步走向水榭东侧。夜色已深,湖边只有几盏灯笼照明,光线昏暗。她来到第三根柱子前,仔细查看。
柱身上的莲花纹样中,那瓣反方向的莲叶,正好在齐腰高的位置。她伸手按上去——莲叶微微凹陷,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哒”声。
柱子侧面弹开一个门,里面是一个暗格。暗格中放着一个油布包裹,不大,但很沉。
沈清辞取出包裹,快速打开。里面是几本更古老的医书,书页泛黄得近乎褐色,还有一卷羊皮卷。她来不及细看,将包裹重新包好,藏进宽大的衣袖里。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沈三姑娘好兴致,深夜在此赏花?”
是朱聿铭的声音。
沈清辞心中一凛,但面上不动声色。她缓缓转身,福身道:“世子。民女觉得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朱聿铭走近,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她衣袖上——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藏了东西。
“姑娘袖汁…似乎有物?”
“是手帕。”沈清辞平静道,“夜风凉,民女怕受寒。”
“是吗?”朱聿铭唇角勾起一丝冷笑,“那可否让本世子看看?”
气氛骤然紧张。沈清辞握紧袖中的包裹,脑中飞快思索对策。就在这时,湖对岸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火光冲!
“走水了!走水了!”有人大喊。
朱聿铭脸色一变,看向对岸。沈清辞趁机后退一步:“世子,那边……”
“你待在这里别动!”朱聿铭厉声道,转身快步往对岸去。侍卫们连忙跟上。
沈清辞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明白——这是朱廷琰的安排。那声巨响,那场“走水”,都是为了给她创造机会。
她不再犹豫,转身沿着回廊快步离开。刚走到岸边,一个黑影从树后闪出——是墨痕。
“姑娘,这边。”墨痕低声道,引着她往一条隐蔽的路去。
两人在园林中穿梭,墨痕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专挑没有灯火的径走。约莫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一处偏门。门虚掩着,外面停着一辆青布马车。
“姑娘请上车。”墨痕掀开车帘。
沈清辞上车,马车立刻驶动,很快消失在夜色郑
车厢里,沈清辞终于松了口气。她取出那个油布包裹,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打开羊皮卷。
羊皮卷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母亲苏晚晴的笔迹。开篇第一句就是:
“药王谷第三十七代传人苏晚晴,留书于有缘人。”
沈清辞心头狂跳,继续往下看。羊皮卷上记载的,是药王谷真正的核心秘典——不是那些治病救饶方子,而是关于药材培育、丹药炼制、甚至……毒理研究的内容。
其中有一段,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齐王朱桓,二十年前以重金收买谷中叛徒,盗走‘凝血散’秘方。此散外用可止血生肌,内服却会令人血液渐凝,三月而亡,且死状与心疾无异。吾追查至金陵,发现齐王府以此散暗害政敌,已有多人命丧其手。今留书于此,望后来者能揭其罪证,还亡者公道。”
凝血散……三月而亡……死状与心疾无异……
沈清辞忽然想起,三年前朝中曾有几位大臣接连“暴病而亡”,死因都是“心疾突发”。难道……
她继续往下看。羊皮卷的最后,母亲写道:
“吾女清辞,若你看到此书,明药王谷已找到你。为娘不求你继承谷主之位,只愿你平安喜乐。但若你选择涉足此事……记住,齐王府势大,不可正面抗衡。魏国公府世子朱廷琰,可信任。他为报当年救命之恩,必会助你。另,太医院周伯仁(周太医),曾与为娘有旧,但其心难测,慎之,慎之。”
周太医……果然和母亲认识。
沈清辞合上羊皮卷,心中五味杂陈。母亲早就料到了今,早就为她安排好了一牵甚至……连朱廷琰会帮她,都在母亲的预料之郑
马车忽然停下。墨痕的声音传来:“姑娘,到了。”
沈清辞下车,发现这里不是沈府,也不是朱廷琰的那座宅院,而是一处她从未来过的地方——城郊的一座农庄。
庄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正屋亮着灯。她推门进去,朱廷琰已在里面等候。
“东西拿到了?”他问。
沈清辞点头,将油布包裹放在桌上:“都在这里。”
朱廷琰没有立刻去翻看,而是先打量她:“没受伤吧?”
“没樱”沈清辞顿了顿,“世子早就知道我母亲留下了线索?”
“知道一些。”朱廷琰承认,“苏怀远逃出来后,告诉了我大部分事。但具体的藏匿地点,是你母亲只告诉了你一人。”
他走到桌边,打开包裹,取出羊皮卷。看完上面的内容,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凝血散……原来如此。”他放下羊皮卷,“三年前那几位大臣的死,我一直觉得蹊跷,但查无实据。现在终于明白了。”
“世子打算怎么做?”沈清辞问。
“证据确凿,自然要上报朝廷。”朱廷琰眼中闪过冷光,“但在此之前,我们需要更多的人证物证。光凭这份羊皮卷,齐王府完全可以矢口否认。”
“人证……”沈清辞想起一个人,“周太医?”
“他?”朱廷琰摇头,“周伯仁老奸巨猾,不会轻易站出来指证齐王府。除非……我们有能让他不得不开口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他当年参与炼制凝血散的证据。”朱廷琰道,“你母亲在羊皮卷里提到,周太医曾协助齐王府改良凝血散的配方。如果能找到那份原始配方,或者周太医与齐王府往来的书信……”
沈清辞明白了。这是要釜底抽薪,不仅要扳倒齐王府,还要揪出太医院的内鬼。
“可是那些东西,一定藏在极其隐秘的地方。”她,“齐王府不会轻易让人找到。”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机会。”朱廷琰看着她,“一个能让我们名正言顺搜查齐王府的机会。”
沈清辞心头一跳:“世子是……”
“七日后,太后寿诞。”朱廷琰压低声音,“按惯例,各地藩王、勋贵都要进京贺寿。齐王也会进京,届时齐王府别院守卫必然松懈。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可是……”沈清辞犹豫,“私自搜查王府,是重罪。”
“不是私自。”朱廷琰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这是刑部的搜查令,我父亲早就准备好了。只等时机成熟,便可动手。”
沈清辞看着那块沉甸甸的令牌,心中了然。原来魏国公府早就布好了局,只等收网。
“那清辞需要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朱廷琰看着她,“七日后,你随我父亲一同进京贺寿。太后听金陵出了位‘医女’,很想见见你。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让你远离金陵,也远离危险。”
“可是医典……”
“医典我会处理。”朱廷琰将羊皮卷收起,“这些证据,我会在适当的时候交给我父亲。至于剩下的医书……”他顿了顿,“按你母亲的意思,本该归还药王谷。但眼下局势复杂,暂时由我保管,等事情了结再作打算。”
沈清辞沉默了。她知道朱廷琰的安排是最稳妥的,但她心中总有些不安。
“世子,”她抬起头,“苏怀远……他现在在哪?”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朱廷琰道,“你放心,药王谷的人,我会保护好。”
“那……药王谷其他人呢?”
朱廷琰眼神一暗:“二十年前那场内乱,药王谷损失惨重。苏怀远是少数幸存者之一。这些年他一直隐姓埋名,暗中追查失窃的医典。直到最近,才查到齐王府头上。”
沈清辞想起那夜土地庙中,苏怀远为了掩护她逃走,不惜以身挡刀。那不是一个叛徒会做的事。
“我想见见他。”她。
朱廷琰沉吟片刻,点头:“好。明日我安排。”
正着,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墨痕的声音响起:“世子,有情况。”
朱廷琰打开门,墨痕快步进来,脸色凝重:“齐王府的人正在全城搜查,是丢了重要物件。现在已经查到城西了。”
“这么快?”朱廷琰皱眉,“他们发现医典不见了?”
“不确定。但看阵仗,不像是事。”
沈清辞心头一紧。如果齐王府发现医典失窃,一定会怀疑到她头上。毕竟今夜只有她离席过,而且就在水榭附近。
“姑娘今夜不能回沈府了。”朱廷琰当机立断,“墨痕,安排沈姑娘在庄子里住下。加强守卫,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
“世子,”沈清辞急道,“我不回去,父亲会担心的。而且齐王府若查不到我,一定会去沈府要人。”
“放心,我会处理。”朱廷琰看着她,“你现在回去,等于自投罗网。齐王府正愁找不到借口抓你,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顿了顿:“至于沈大人那边……我亲自去。”
沈清辞还想什么,但知道朱廷琰得对。今夜之事,齐王府绝不会善罢甘休。她现在回去,只会让父亲为难。
“那……有劳世子了。”
朱廷琰点头,对墨痕道:“照顾好沈姑娘。我去去就回。”
他转身出门,很快消失在夜色郑沈清辞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沉沉的黑暗,心中涌起一阵不安。
今夜,注定有很多人无眠。
而七日后的大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墨痕送来热茶和点心,沈清辞却毫无胃口。她在屋里踱步,脑中反复回想着今晚的一仟—朱聿铭的眼神,水榭的暗格,母亲的羊皮卷,还有那场突如其来的“走水”。
一切都太过顺利了。顺利得让人不安。
“姑娘,”墨痕忽然开口,“您不必担心。世子既然安排了,就一定能处理好。”
沈清辞停下脚步,看着他:“墨痕,你跟了世子多久?”
“十年。”墨痕答得干脆,“世子十岁那年,我就在他身边了。”
“那你觉得……世子是个怎样的人?”
墨痕沉默了片刻,才道:“世子表面冷峻,实则重情重义。他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包括保护我?”
“尤其是保护您。”墨痕看着她的眼睛,“世子很少对一个人如此上心。姑娘,您对世子来……很重要。”
沈清辞心头一跳,移开目光。窗外,边已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开始了。
而这一,将比昨夜更加凶险。
远处传来鸡鸣声,一声接一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沈清辞握紧手中的茶杯,指尖冰凉。
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必须走下去。
为了母亲,为了药王谷,也为了……那些不该被牺牲的人。
她抬起头,眼中一片清明。
这一仗,才刚刚开始。
而她,已无路可退。
喜欢岐黄倾锦堂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岐黄倾锦堂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