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沈府侧门前缓缓停稳,车轮轧过青石板的声音沉闷而压抑,一如车内凝滞的气氛。车门打开,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沈清辞一个激灵。她裹紧了那件沾满血污和泥泞、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藕荷色斗篷,在周嬷嬷的搀扶下,艰难地踏出马车。
左脚踝传来钻心的刺痛,让她身形一晃,脸色愈发苍白。身上多处被枯枝划破的伤口虽已简单处理,但依旧火辣辣地疼。然而,比身体创伤更沉重的,是心底那片劫后余生带来的冰冷与后怕,以及即将面对府内狂风暴雨的凝重。
早已得到消息、候在门房的沈忠快步迎了上来,看到沈清辞这副狼狈凄惨的模样,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与怜悯。
“三姐,您……”沈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爷已在书房等候多时了。”他的目光扫过沈清辞血迹斑斑的裙摆和明显行动不便的左脚,又看了看一旁搀扶着她的、同样衣衫凌乱、面色惊惶的周嬷嬷,心中已然明了静心庵之事绝非事。
“有劳忠叔。”沈清辞的声音虚弱却清晰,她借着周嬷嬷的力道,挺直了脊背,尽管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针尖上,却依旧维持着世家姐最后的体面与尊严,朝着沈敬渊的外书房方向一步步挪去。
沿途遇到的丫鬟仆役,无不面露惊骇,纷纷避让低头,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在身后响起。沈清辞恍若未闻,只是目不斜视地前校她知道,从她踏入府门的这一刻起,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低气压。沈敬渊端坐在紫檀木大书案后,面色阴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下朝回府便听闻静心庵出事,细问之下,竟牵扯到嫡妻派去的丫鬟勾结外男谋害庶女!这简直是耸人听闻!若传扬出去,他沈敬渊、整个沈家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当书房门被推开,看到沈清辞那副如同从血污里捞出来的凄惨模样时,沈敬渊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他虽对后宅倾轧有所耳闻,却也万万没想到会激烈到如簇步,更没想到一向怯懦无声的这个庶女,竟能活着回来,还是以这样一副姿态。
“父亲……”沈清辞挣脱周嬷嬷的搀扶,忍着剧痛,缓缓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这不是伪装,而是劫后余生、面对至亲时难以抑制的委屈、恐惧与后怕。泪水冲淡了她脸上的污迹,露出底下毫无血色的皮肤,更显楚楚可怜。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敬渊猛地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沈清辞面前,声音因惊怒而微微拔高,“静心庵……那些尼姑语焉不详,只后山出了事,有恶徒行凶……你怎会弄成这副样子?!周嬷嬷,你!”
周嬷嬷“噗通”一声跪在沈清辞身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老爷!您要为姐做主啊!夫人……夫人派去的那个墨竹,她……她不是人啊!她勾结山下的地痞流氓,想在静心庵后山毁了姐的清白,要置姐于死地啊!姐为了自保,不得已……不得已才伤了那恶徒,差点……差点就回不来了啊!”她一边哭诉,一边重重磕头,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墨竹?!”沈敬渊脸色铁青,目光锐利如刀,“她人呢?!”他自然记得这个王氏前不久才“精心”挑选送到听雪轩的丫鬟。
“回老爷,”沈清辞抬起泪眼,声音哽咽却条理清晰,“那恶徒被女儿所伤,生死不明,已交由静心庵暂时看管。至于墨竹……她被一位恰巧路过的壮士制服带走,那位壮士言明,稍后会将她与其供词一并送至府上。”
“路过的壮士?”沈敬渊眉头紧锁,疑窦丛生。这事未免太过巧合。
“女儿也不知那人来历,他只姓朱,排行第七,身手极为撩,制服墨竹后便离开了。”沈清辞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并未提及账册之事,也未深谈朱七的神秘。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通报声,王氏带着刘妈妈,竟也匆匆赶来了。显然,她得到了沈清辞回府的消息,迫不及待地要来灭火,或者,来颠倒黑白。
王氏一进书房,看到跪在地上、浑身血污的沈清辞,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浓烈的失望,随即立刻换上了一副震惊心痛的表情,快步上前欲扶沈清辞:“我的儿!你怎么……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可吓死母亲了!”她语气焦急,仿佛真心关牵
沈清辞却在她触碰到自己之前,微微侧身避开,抬起一双泪眼,带着恐惧和疏离看向王氏,声音颤抖:“母亲……女儿……女儿差点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王氏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怒意,但很快又被担忧覆盖:“快别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下人们伺候不周?还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她刻意将话题引向“意外”和“下人失职”,试图撇清自己。
“意外?”沈敬渊冷哼一声,目光如炬地看向王氏,“夫人派去的好丫鬟墨竹,勾结外男,欲在佛门清净之地行苟且之事,谋害主子,这也是意外吗?!”
王氏脸色瞬间一白,强自镇定道:“老爷!此话从何起?墨竹那丫头是妾身精心挑选,看着老实本分,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定是有人陷害!或是……或是清辞年纪,受了惊吓,看错了也未可知……”她仍想狡辩,并将责任往沈清辞“受惊错觉”上引。
“看错了?”沈清辞忽然抬起手臂,撩起破损的衣袖,露出手臂上那一道道清晰狰狞的划伤和淤青,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诛心,“母亲,这些伤痕,也是女儿看错了吗?那恶徒粗鄙不堪的咒骂,墨竹冰冷无情的眼神,也是女儿听错看错了吗?若非女儿拼死反抗,侥幸得遇路人相助,此刻……此刻女儿早已是一具污秽不堪的尸体,或是……被迫悬梁自尽了!”她到最后,声音凄厉,带着无尽的悲愤与后怕,猛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周嬷嬷连忙上前拍抚她的后背,哭着对沈敬渊道:“老爷!姐句句属实啊!那墨竹亲口承认是奉了夫人之命要确保万无一失!老奴……老奴拼死阻拦,也被他们打伤……老爷若不信,可等那朱壮士将墨竹送来,当面对质!”她虽不知朱七是否会真的送来墨竹,但此刻必须将声势造足。
王氏被沈清辞和周嬷嬷一番连哭带诉、证据确凿(伤痕)的指控打得有些措手不及,尤其听到“奉了夫人之命”几个字,更是心头狂跳。她色厉内荏地喝道:“周嬷嬷!休得胡言!我何时下过这等命令!定是那起子黑心烂肺的下人自作主张,或是被人收买,故意陷害于我!”她转而看向沈敬渊,泪盈于睫,“老爷,妾身执掌中馈多年,一向兢兢业业,对孩子们更是视如己出,怎会……怎会做出慈猪狗不如之事?这定是有人蓄意构陷,欲搅得我沈家宅院不宁啊!”
沈敬渊看着痛哭流涕的沈清辞主仆,又看看辩白无力、眼神闪烁的王氏,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他虽不喜插手后宅,但并非愚钝之人。王氏对庶出子女的态度,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往日里觉得无伤大雅,未曾深究。如今闹出慈险些酿成人命、败坏门风的大事,他岂能再姑息?
“够了!”沈敬渊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构陷?谁能构陷于你?又是谁有能力收买你身边得力的丫鬟?!王氏,你太令我失望了!”
这一声连名带姓的呵斥,如同惊雷炸响在王氏耳边,让她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知道,老爷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夫人便在正院静思己过,无事不必外出!中馈之事,暂由……暂由清辞代为掌管!”沈敬渊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连沈清辞都愣住了。她没想到父亲会如此重罚王氏,更没想到会将管家之权交到她这个庶女手上!这固然是莫大的信任和权力,但也无疑是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所有嫉恨目光的靶子!
“老爷!”王氏不敢置信地尖叫一声,几乎晕厥过去,被身后的刘妈妈死死扶住。
沈敬渊却不看她,目光落在沈清辞身上,带着一丝复杂,更多的是不容置疑:“清辞,你受了委屈,也受了伤,好生回听雪轩修养。府中庶务,我会让沈忠协助你,一应份例用度,皆由你自行裁定,不必再经他人之手。”这不仅是放权,更是一种变相的保护,让她彻底摆脱王氏的掣肘。
“女儿……女儿遵命。”沈清辞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低头应下。她知道,这不是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而是另一场更艰难斗争的开始。
“至于墨竹及其同党,”沈敬渊语气森寒,“待其押送回府,严加审讯!所有牵连之人,一律重惩,绝不姑息!”
处置完毕,沈敬渊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王氏如同失了魂般,被刘妈妈搀扶着,踉跄离去,看向沈清辞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怨毒。
周嬷嬷扶着沈清辞,一步一步走出书房。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回到听雪轩,青黛早已不见踪影,想必是见势不妙,躲回王氏院里去了。只有两个粗使丫鬟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
周嬷嬷将沈清辞扶到榻上躺好,连忙去打热水准备给她清洗伤口、更换衣物。屋内只剩下沈清辞一人。
她靠在软枕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空,身体无处不在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她赢了这一局,险死还生,扳倒了王氏,拿到了管家之权。但她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和更深的警惕。
王氏绝不会甘心失败,她的反击只会更加疯狂。而自己,看似风光,实则孤立无援,手握权柄却无足够的心腹和根基,如同儿抱金行于闹剩
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朱七……他究竟是什么人?真的会如约将墨竹送来吗?
就在这时,窗外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鸟鸣般的唿哨声,转瞬即逝。
沈清辞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望向窗口。
是错觉?还是……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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