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铺里鼾声打得响。
马伯庸睁着眼,面朝墙。新鞋搁枕边,还能闻见新布味。脚底板还疼,可穿了新鞋,走路轻快些。
脑子停不下来。
晚饭时饭铺里的话还在耳边转:“……听北边又出事了?”“像哪大户人家,让人查了。”
北边,贾府就在北边。
他侧过身,手伸枕头底下,摸那个贴身褡裢。硬硬的还在。银票、房契、路引——就这些了。
够吗?
暗地里算了笔账。二百五十两,省着用,够活几年。城南那院虽偏,好歹有个落脚处。路引上“周安”这身份,暂时能用。
可要是贾府真出事了……
老张头的话又响起来:“要是大事,那就得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别再回头。”
走得远远的,多远算远?
南边,一直往南。过了黄河,过了江,到那些听都没听过的地方。
可路引只到顺府。出了顺府,这纸还管用吗?
他轻轻坐起,褡裢里摸出路引。屋里黑,看不见字,可纸的触感熟——官纸挺厚实,边角起毛了。
“周安,年四十二岁,面黄微须,身郑籍隶顺府大兴县,为探亲事由……”
探亲,探什么亲?探谁?万一盘问起来,咋答?
早想好了辞:去保定府探远房表叔。表叔叫啥?住哪儿?做啥营生?这些得编圆了,记死了,不能磕巴。
可心里还是不踏实。
路引塞回褡裢,手又摸到那几张银票。五十两的三张,二十两的五张。硬挺纸,滑溜溜的。
这些钱,得分开放。
摸索着重新分配。两张二十两的,折了,塞新鞋鞋垫底下——鞋新买的,没人想到查这儿。一张五十两的,油纸裹了,塞水囊夹层——羊皮水囊有个暗兜。
剩下的,依旧贴身藏,但换地方:胸前暗袋一张五十两,裤腰夹层两张二十两,袜筒里一张五十两。
房契最要紧,不能带身上。早想好了——明出镇前,找个稳妥地方埋了。等风头过,再回来取。
都重新藏好,躺回去,手在胸前按了按。银票隔着衣裳硌肉,不舒服,可踏实。
外头打更声,子时了。
通铺里有人翻身,嘟囔梦话。靠门那汉子打呼噜山响,一声接一声。
马伯庸睡不着。眼睛盯黑暗里房梁,脑子里过明的路。
双河镇往南,两条道:官道和山路。
官道好走,可茶棚老汉了,有卡子,查得严。他这“周安”身份,经得住盘问吗?
山路难走,可安全。黑风岭劫道的传闻,也许真,也许假。总比被官差逮住强。
他选山路。
山路咋走?得备足干粮和水。镇上该有早市,一亮就去买。烙饼比窝头耐放,多买几张。水囊灌满,再备个竹筒装水。
还得买点盐。赶路出汗多,得补盐。再弄点姜——受了寒喝姜汤能驱寒。
刀得磨快。那把三寸长刀,刃口有点钝了。明找个铁匠铺,花两文钱让人磨磨。
还有衣裳。身上这身旧了,该换。可新衣裳太扎眼,就这身破旧的正好,像个穷赶路的。
脚上新鞋……新鞋太新了,得弄旧些。明上路前,土里蹭蹭,蹭脏了,磨毛了,就不显眼了。
脑子里一件件过,怕漏啥。
想着想着,忽然想起那双扔鞋铺的旧鞋。
旧鞋破了,底快磨穿了,可穿大半年,合脚。新鞋虽好,可走远路,不知道磨不磨脚。
有点后悔扔早了。该留着,万一新鞋不行,还能换回来。
可扔都扔了。鞋铺老头早把那堆破鞋收走了,不定已烧了。
算了,不想了。新鞋总比旧鞋强。
翻个身,面朝外。对面铺汉子睡得香,嘴巴张着,流口水。
月光从窗户纸破洞漏进来,地上照出个光斑。光斑里灰尘飞舞,上上下下。
他看着那些灰,忽然想起贾府西院那间屋。也是这样的夜,他躺炕上,看月光里的灰。
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其实不过七八。
七八,他从贾府逃到清水铺,从清水铺到黑风岭,从黑风岭到王家庄,从王家庄到双河镇。
走了多少里?算不清了。脚上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现在结痂了,硬硬的。
明还要走。往南,一直往南。
走到哪儿算哪儿。
外头鸡剑头遍。
快亮了。
坐起来,悄悄收拾。先把褡裢贴身绑好。布带子缠紧,打个死结,拽了拽,拽不开。
然后穿衣裳。里衣、夹袄、外衣,一件件穿整齐。带子系紧,袖口扎好。
新鞋穿上,黑暗里踩了踩。底子软,合脚。就是太新了,走路声音轻,不像旧鞋那样吧唧响。
得弄脏些。蹲下,手在地上抹把土,往鞋面上蹭。蹭不匀,又吐口唾沫,和了和泥,抹上去。
这下行了。鞋面脏了,边儿也沾泥,看着像穿几了。
包袱打开,重新归置。
干粮包放最底下——五张烙饼,油纸包着。上面盐包、姜块,也油纸裹着。再上面水囊,灌满了,沉甸甸的。旁边塞竹筒,也灌满水。
火折子、火石、火绒,包成包,塞边角。刀磨过了,刀刃黑暗里泛微光,用布裹了,别腰带上。
都收拾好,包袱系紧。拎起来试试——比昨沉了些,但背得动。
坐炕沿上,等亮。
通铺里陆续有人醒了。咳嗽声,吐痰声,穿衣裳窸窣声。靠门那汉子伸懒腰,骨头咯吧响。
马伯庸没动。等大多数人都出去了,才背上包袱,走出通铺。
堂屋里,掌柜的正算账。见他出来,抬抬眼:“这么早?”
“赶路。”
“灶上有热水,自己舀。”
“谢了。”
舀了瓢热水,就咸菜啃了张烙饼。饼昨儿买的,有点硬,但顶饿。
吃完,洗干净碗,放回灶台。走出车马店。
刚蒙蒙亮,街上还没什么人。几家铺子刚卸门板,伙计打着哈欠扫地。
先往早市走。
早市镇东头,已经有些摊子了。卖材,卖肉的,卖熟食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买了十张烙饼——比昨儿多一倍。又买了块咸肉,油纸包了。盐和姜昨备了,不用再买。
路过铁匠铺,炉子已生起来了。铁匠光膀子,正抢锤打铁,火星四溅。
“师傅,”马伯庸站门口,“磨刀多少钱?”
铁匠头也不抬:“两文。”
怀里摸出两文钱,递过去。铁匠接钱,指了指墙根石磨:“自己磨。磨刀石在那儿,水在桶里。”
走到墙根,蹲下。腰间解下刀,磨刀石上淋点水,开始磨。
嗤——嗤——
刀刃石面上来回刮,声刺耳。磨得很仔细,正反面都磨到。磨一会儿,就用手指试试刃口。
磨约莫一炷香工夫,刃口锋利了。对着晨光看,刀刃一条细线,亮闪闪的。
用布把刀擦干净,重新别回腰间。
该走了。
背上包袱,往镇外走。路过鞋铺时,往里瞥了一眼——老头还没开门,门口挂的那几双样品鞋晨风里轻轻晃。
那双旧鞋,早没影了。
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出镇的路是条土路,被车轮压出两道深辙。路两边田地,秋收过了,地里光秃秃的。
走到镇口石牌坊下,停了停,回头看了一眼。
双河镇晨雾里静悄悄的,青瓦白墙,炊烟袅袅。是个平常镇子,跟他走过的那些镇子没啥两样。
转过身,朝南走去。
路在眼前延伸,望不到头。
肩上包袱沉甸甸的,里头装着他全部的家当,也装着他往后活命的本钱。
脚上新鞋踩着土路,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不知道前头有什么。
但他知道,后头已经没了。
走就是了。
一步一步,往南走。
走到走不动为止。
走到……能停下来为止。
晨光里,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斜斜地印在土路上。
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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