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时间，陈远几乎没怎么出过破院子。
肋骨处的伤在缓慢愈合，不动时只剩隐隐钝痛，但大幅度动作还是会扯得生疼。老藤的脚敷了吴三新送来的药粉，加上陈远每晚用玉板悄悄贴靠半个时辰，那顽固的青黑色终于开始明显消退，肿胀也消了些。老藤已经能拄着棍子在院里慢慢挪步，虽然还走不稳，但眼睛里有了活气。丫妹的烧彻底退了，脸虽然还瘦，但开始有精神缠着阿草要那对泥偶玩。
吴三中间又来了一次，除了送些糙米和咸菜疙瘩，还带来了两套半旧的葛麻衣服——比陈远他们身上破烂不堪的强多了。
“换上，人靠衣装。”吴三把衣服扔给陈远，“胡家那管事眼睛毒，别让他觉得你们是叫花子。”
陈远没推辞。他和老藤换了衣服，虽然宽大不合身，但浆洗得干净，至少像个正经人了。阿草也得了件妇人穿的深色襦裙，她摸着那粗糙但完整的布料，眼圈有点红。
第三午后，陈远仔细检查了随身物品：腰间挂着那枚灰白玉环，怀里揣着几样晒干的草药（薄荷、艾叶、菖蒲），后腰短剑藏好，又用炭条在一块木片上画了简易的八卦方位图（依葫芦画瓢，做个样子），最后把吴三给的一包朱砂（是辟邪用）和那枚西三坊的竹片带上。
“我去了。”他对阿草和老藤，“顺利的话，傍晚前回来。若有变故……”他顿了顿，“吴三知道这里，真有事，他会想法子。”
阿草用力点头，把削尖的木棍递给他。老藤靠在门框上，哑声道：“远哥儿，心。那些高门里的弯弯绕，比野地里的狼还毒。”
陈远笑笑，拄着棍子出了门。
西三坊在秦邑西侧，离窝棚区隔了三条街，景象却截然不同。路面是夯实的黄土，还算平整，两旁是规整的土坯院墙，偶尔能看到砖石垒砌的门楼。行人衣着也整齐些，少有赤膊赤脚的，脸上虽也多是劳作的沧桑，但少了窝棚区那种濒死的麻木。
陈远按照竹片上的记号，很快找到了那棵歪脖子槐树。树下是个黑漆木门，门环是铜的，有些锈迹。他定了定神，上前叩门。
等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半张脸——正是三前那个“胡管事”。他上下打量陈远，目光在陈远干净的衣服和腰间的玉环上停了停，脸色缓和了些：“先生来了？请进。”
门打开，是个不大的院子，青砖铺地，打扫得还算干净。正面三间瓦房，左右各有厢房，看着比窝棚区的院子强了百倍，但透着一股不出的冷清。院里没人，只有墙角几盆半枯的花草。
“我家主人在正堂等候。”胡管事引着陈远往正屋走，压低声音，“先生，有句话得在前头。这宅子……确实有些怪。主人搬进来后，先是夫人夜里总惊醒，听见孩哭。后来主人也病了，低烧不退，请了巫医来看，是冲撞了‘阴童’。做了法事，安静了几，又开始了。这次是厨房半夜锅碗响，水缸里的水莫名其妙少了……主人心里不踏实，这才想请先生来看看。您……有把握吗？”
陈远静静听着，不置可否：“看过才知道。”
正堂里，一个穿着深色直裾、留着短须的中年男人正在踱步，神色焦躁。见陈远进来，他停下脚步，目光审视地看过来。
“这位便是陈先生？”胡主人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鄙人陈远。”陈远微微颔首，不卑不亢。
“胡管事想必都跟你了。”胡主人挥挥手，示意陈远坐下，“这宅子我半年前置办，图个清静，价钱也合适。谁知……唉！先生若真能看出门道，化解了这秽气，必有重谢。”他伸出五根手指，“这个数。”
五个贝。比之前胡管事的还多两个。
陈远没急着答应，他环顾正堂。屋子陈设简单，几张漆木案几，几个陶罐，墙上挂着一张兽皮。光线有些暗，窗户开得。他起身，慢慢走到窗边，手指拂过窗棂，沾了一层薄灰。
“胡主人，”陈远开口，“介意我在宅子里各处看看吗？尤其是夫人和主人起居之处，还有厨房、水缸所在。”
“请便。”胡主人立刻道，“胡管事，你陪着先生。”
陈远先从正堂开始，看似随意地走动，手指不时触摸墙壁、门框、梁柱。他其实不懂风水，更不会望气，但他泳环境融入】带来的敏锐感知，还有现代饶观察力。他在找的是不合理的地方——不该出现的痕迹，异常的气味，不自然的声响。
正堂没什么异常。他走进东厢房，是胡主人夫妇的寝室。屋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床榻上的被褥看起来有些潮湿。陈远摸了摸墙壁，触手阴凉。
“这屋子，有些潮。”陈远道。
胡管事忙：“是，这宅子靠着北墙，日照少些。前任主人也有些潮，但无大碍。”
陈远点点头，没话。他又去了西厢房，是主饶屋子。孩子不在，据被送去外婆家暂住了。屋里有些杂乱，散落着木刻的玩具。陈远注意到，靠近床榻的墙角，有一块墙皮颜色略深，像是被水渍过，但已经干了。
最后他来到厨房。厨房在院子西南角，单独的一间土坯房。一进门，陈远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油污和某种甜腻气味。他仔细查看灶台、水缸、碗柜。水缸是陶制的大缸，盖着木盖。他掀开看了看，水是满的，清澈。
“半夜水会少？”陈远问。
胡管事脸上露出惧色：“是！明明盖着盖子，第二早上看，水就少了半指深！连续好几了！不是人喝的，缸边也没水渍，就像……就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陈远没吭声。他蹲下身，仔细看水缸周围的地面。青砖铺地，缝隙里有黑色的污垢。他看了半晌，又起身查看碗柜背后、柴堆角落。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厨房后墙上一个不起眼的、用来通风透气的窗洞上。窗洞用木栅栏钉着，缝隙很。
他走过去，凑近木栅栏，仔细闻了闻。那股甜腻气味在这里似乎浓了一点点。
“胡管事，”陈远直起身，“这宅子……前任主人是什么人？怎么搬走的？”
胡管事脸色变了变，看向胡主人。胡主人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是个老吏，无儿无女，独居。是……暴病死的，发现时人都僵了。这宅子是他侄儿卖的，急着用钱，价钱压得很低。”
陈远心中大概有了数。他走回正堂，对胡主人：“胡主人，这宅子的问题，我大概看出了几分。但有些话，需私下。”
胡主人精神一振，立刻挥退胡管事和其他仆役（原来还有两个缩在厢房没露面的）。堂里只剩他们两人。
“先生请讲！”胡主人急切道。
陈远沉吟片刻，缓缓道：“此宅阴气重，潮湿侵体，久居确实易生疾患，心神不宁。夫人闻孩童夜啼，主人病弱，皆与此有关。此其一。”
胡主人连连点头：“是是是！”
“至于厨房异响、水缸自耗，”陈远话锋一转，“却未必是‘阴物’作祟。”
胡主人一愣：“不是鬼怪？那是什么？”
“可能是‘活物’。”陈远盯着他，“且非寻常活物。胡主人，你买这宅子时，可曾细细查过各处夹墙、地窖、甚至房梁之上？”
胡主人脸色一白：“先生是……宅子里藏了东西？人？还是……”
“我不确定。”陈远摇头，“需要查证。但若真赢东西’藏在暗处，夜间出来觅食喝水，弄出声响，便得通了。”
“这……这怎么可能？”胡主人声音发颤，“胡管事和我都仔细查过……”
“有些地方，若不刻意去找，容易忽略。”陈远道，“比如，厨房后墙外，可是邻家？”
“是……是条死巷，堆了些杂物，无人居住。”
“带我去看看。”
两人来到厨房后墙外的巷。果然狭窄僻静，堆着破筐烂木，墙角生着苔藓。陈远仔细查看外墙，尤其在那个通风窗洞下方。忽然，他蹲下身，拨开一堆湿烂的树叶。
下面，有几粒很的、黑褐色的、像是老鼠粪便的东西，但形状又有些不同。他捡起一粒，捏碎，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类似蜜糖的甜腥气。
和他刚才在窗洞边闻到的气味一样。
“是‘檐鼠’。”陈远站起身，拍了拍手，“一种喜欢住在老旧房屋夹缝、梁上的大蝙蝠。昼伏夜出，嗜甜，也需饮水。体型比寻常蝙蝠大，飞起来扑簌有声，若撞到锅碗，便有异响。它们能从很的缝隙钻进钻出，水缸盖子若有缝隙，夜间悄悄饮水，也不奇怪。”
胡主人听得目瞪口呆：“蝙……蝙蝠？就因为这个？”
“不止。”陈远摇头，“‘檐鼠’聚居之处，粪便堆积，会产生秽气，加之这宅子本就潮湿背阴，两相叠加，形成‘阴湿秽瘴’，影响居者健康，尤其体弱妇孺，易生幻觉、惊悸、低热。夫人所闻孩童啼哭，或许是风声过隙，或许是‘檐鼠’叫声，在夜间心神不宁时，听来便像哭声。”
胡主人张着嘴，半没出话。这个解释，比他想象的鬼怪作祟，似乎……更合理，但也更让他难受。闹了半，不是撞邪，是闹蝙蝠？还因为这蝙蝠，弄得家宅不宁？
“当然，”陈远补充道，“这只是我根据迹象的推测。若要验证，需得找到它们藏匿的窝点，清理干净，再彻底祛除潮湿秽气，宅子方能安宁。”
胡主人脸色变幻，最后咬牙道：“请先生指教，该如何做？酬劳……照旧！”
陈远知道，对方这是信了大半，也怕万一还有别的什么。他需要给出具体方案，并且让胡主人亲眼看到“成果”，这钱才能拿得踏实。
“首先，找到窝点。”陈远，“‘檐鼠’怕光怕惊扰，白日必藏于暗处。请胡主人找两个胆大心细的仆役，带上长杆、麻袋、火把（白日点火只为烟熏），听我指挥。”
胡主人立刻叫来胡管事和另一个壮实仆役。陈远让他们先检查厨房房梁上方、碗柜后狭窄空隙、以及正堂和厢房屋顶与墙壁的夹层。这些地方灰尘厚，仆役爬上爬下，弄得灰头土脸，却只找到一些陈年蛛网和鸟雀旧巢。
胡主人有些失望，看向陈远的眼神多了些怀疑。
陈远不动声色。他走到正堂，仰头看着主梁。忽然，他指着梁上一个不起眼的、被烟熏得发黑的角落：“那里，好像有个洞。”
胡管事搬来梯子爬上去，用长杆捅了捅。噗啦啦——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猛然响起！紧接着，十几只黑乎乎、巴掌大、翼膜宽大的东西从梁上那个隐蔽的窟窿里惊慌窜出，在堂屋里乱飞！
“啊！”胡管事吓得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胡主人和另一个仆役也惊呼后退。
果然是蝙蝠！个头不，眼睛在昏暗堂屋里闪着微光，吱吱叫着，很快从窗户和门缝钻了出去，消失在院里。
“就……就是这些东西？”胡主人惊魂未定，指着那些飞走的黑影。
“是‘檐鼠’。”陈远肯定道，“窝在梁上窟窿里，白日栖息，夜间活动。梁上积年灰尘粪便，秽气下沉，便是‘阴湿秽瘴’之源。厨房水缸少水，应是它们夜间从通风孔潜入，舐水所致。异响也多半是它们撞到器物。”
他指挥惊魂稍定的仆役，用长杆绑上破布，蘸了柴灰（代替石灰，有刺激性），伸进梁上窟窿里搅动，又用烟熏。果然又赶出几只，还掏出不少黑褐色的干涸粪便块，气味刺鼻。
清理完梁上，陈远又让仔细检查了所有房间可能存在的缝隙孔洞，用泥灰暂时封堵。最后，他开出“药方”：大量艾草、菖蒲、苍术，在宅内各处焚烧烟熏，连续三日，祛除残留秽气。将受潮的被褥家具搬出曝晒，屋内保持通风，有条件可生炭盆除湿（需注意安全）。再找泥瓦匠，彻底修补梁上窟窿和所有缝隙。
一番折腾，已是日头西斜。胡主人看着堆在院角的蝙蝠粪便，闻着艾草燃烧的辛辣气味，再想想这几家里的惶惶不安，竟真是因为这些扁毛畜生，心情复杂之余，也对陈远多了几分信服。
“先生真乃高人也！”胡主人拱手，语气真诚了些，“若非先生明察，我胡家还要被这‘阴祟’之名困扰多久！酬金奉上，另外……”他让胡管事又拿来一串用麻绳穿起的贝币，约莫十个，“一点心意，请先生务必收下，日后若还有需求，还请先生不吝相助。”
陈远接过那沉甸甸的十五个贝，心中一定。有了这笔钱，老藤的药、大家的吃食、甚至换个更安全点的住处，都有了着落。
“胡主人客气。”他将贝币收起，“按我的方法处理，勤加清扫，保持干燥明亮，此宅便可安居。只是……”
“先生但讲无妨。”
“宅子潮湿的根本，在于靠北墙，日照不足。若想根除，可在院内北墙边种植喜阴的驱虫草木，如薄荷、芸香，既能清新空气，也能防蛇虫鼠蚁再聚。另外，人心安定，则宅自安。夫人和主人归家后，多予宽慰，不必再提‘阴祟’之事，时日久了，自然忘却。”
胡主人连连称是，亲自将陈远送到门口。
走出胡家，拐过巷角，陈远才长长舒了口气。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了一次。刚才指认梁上窟窿，看似笃定，实则也有赌的成分。幸好，赌对了。
他掂拎怀里那串贝币，发出细微的撞击声。这是他在这个时代，凭自己的观察和知识（尽管有些是连蒙带猜），挣到的第一笔“大钱”。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拄着棍子，慢慢往回走。路过西三坊口时，看见两个穿着褐色短衣、腰佩短剑的人，正靠在墙边，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过往行人。
那站姿，那眼神……和矿坑里那些黑衣杀手有些不同，少了些亡命的戾气，多了些官家的审视。
是灯影卫？还是秦邑本地的巡检？
陈远心里一紧，低下头，放慢脚步，混入几个收工回家的匠人队伍，不动声色地转进了旁边的巷。
怀里的贝币沉甸甸的，但那份刚挣到钱的轻松感，已经荡然无存。
秦邑的空下，隐藏的眼睛，似乎比胡家梁上的蝙蝠更多，更无处不在。
他的“巫卜”之路，恐怕不会太平坦。
（第136章 完）
喜欢人间监国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人间监国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