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溪水，潺潺流淌间便换了季节。府城的垂柳枝条愈发茂密，在熏风中轻摇，洒下斑驳晃动的光影。街巷间，人们换上了轻薄的夏衫，连空气中都浮动着栀子花甜暖的香气与隐约的暑意。转眼间，婉娘在“锦绣染坊”已度过了整个春日。
这日，匠作间内气氛与往日钻研时的紧绷不同，洋溢着一种收获前的沉稳喜悦。数个敞开的木箱中，整齐叠放着新近完成的一批样品布匹。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恰好落在那些布匹上，映照出的不再是单一或杂乱试验的色彩，而是经过无数次调试、筛选后，最终确定的、可以稳定批量生产的四款主打新品。
郑师傅拈着胡须，指着第一匹布，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骄傲：“此乃 ‘雨过青’ ，底料是咱们改良后的六遍靛蓝，染得匀透。关键在这‘罩染’——待蓝底彻底固色后，以极淡的、用春末嫩槐米与少许栀子调出的黄绿汁液，快速浸染一道。如此，沉稳的蓝底上便泛出一层似有若无的、雨后晴时际那种湿润清透的青绿光泽，故名‘雨过青’。色泽鲜亮而不轻浮，沉静中透着生机，最是难得。”
婉娘含笑点头，补充道：“郑师傅把控的罩染时机与浓度分毫不差，这才有这般效果。”
李师傅则心展开第二匹布。那颜色极为独特，是一种饱和度不高、却极为耐看的暖调砖红色，似落日余晖浸染的老墙，又像深秋经霜的枫叶，厚重温暖。“这是 ‘暮云暖檀’ 。”李师傅道，“按婉娘的想法，以茜草为主，但减少了苏木比例，加入了少量精心炮制的紫草根粉与柘树皮萃取液，再以绿矾为媒，反复浸染氧化七次方得。红得不刺眼，暖得不燥热，色相沉稳至极，日光下细看，还有极微妙的层次变化。” 为这款颜色，他们几乎试遍了手头所有能产生暖褐、暗紫调的辅料，失败不下数十次。
王师傅展示的第三匹，则是一块蜡染成品。洁白的棉布上，用改良后的铜片蜡刀绘制出疏朗错落的竹叶纹样，投入婉娘新调的“雨过青”染液中浸染。如今脱蜡完成，青色的底子上，清晰地呈现出留白的竹叶图案，边缘因蜡液微渗形成自然如墨韵的淡淡晕染，而那独特的冰裂纹，在这款较为清爽的底色上显得格外雅致，名为 “墨韵冰青” 。“蜡刀顺手多了，控温也找到了窍门，这冰裂纹的大疏密，如今能控制个六七成。”王师傅难得露出畅快笑容。
最后一款，则是专为夏日准备的 “薄雾山岚” 。这是一种非常浅淡、近乎月光色的灰紫调，由极淡的紫草汁配合特定比例的明矾与醋酸反复媒染、漂洗而成，工艺极其繁琐，成品却轻薄透气，颜色飘渺如晨间山岚，故名。虽费工，但夏日做里衣或外罩薄衫，想必清凉又别致。
这四款布匹，从色彩到工艺，都凝聚了婉娘与三位老师傅整个春日的心血，跳出了传统染坊的窠臼，既有古法底蕴，又有新颖意趣，更重要的是，经过反复测试，其色牢度、工艺稳定性均已达到批量生产的要求。
周老板抚摸着这些布料，爱不释手，眼中精光闪烁。他当即拍板，就在匠作间，与婉娘正式签订了一份契约。契约言明：婉娘作为技术方，提供花样、色彩配方及核心工艺指导；周记布庄与锦绣染坊负责原料、生产与销售。今后凡售出由婉娘研发之新花色布匹，所得净利，婉娘独占三成。这是一个极其优厚且尊重匠饶分成比例，远超寻常雇工或卖断方子的价格。婉娘仔细看过条款，确认无误，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按了手印。这一刻，她真正凭自己的技艺，在府城立足，并有了一份可观而长远的收入保障。
签约后不过两日，周老板又兴冲冲地来找婉娘，脸上带着一种“好事成双”的喜气。“婉娘姑娘，咱们的新布时运来了！府城‘清晖书院’的山长，不知从何处听闻咱们染坊出了新颖雅致的布匹，特意派人来问，想为书院今年新入学的学子定制一批夏季与秋季的常服，要求色泽沉稳不失朝气，用料扎实且透气，最好能有别于市面上常见的青衿，显出院堂的清雅气度。这是笔大单，更是扬名的好机会！山长明日有空，想亲自见见负责染制的人，商讨具体颜色纹样。我想着，非你亲自去解不可。”
为书院定制服装？这确实是个既体面又挑战的任务。既要符合学子身份，不能过于花哨，又需在沉稳中体现匠心与文气。婉娘心中立刻闪过几种可能的方向，点头应下：“好，我随您去。”
恰在此时，院外传来熟悉的、洪亮中带着急切的声音：“妹子！周老板！” 竟是林大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肩上背着个大包袱，手里还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额头带着汗，脸上却满是笑容。
“大哥！你怎么回来了？家里都好吗？”婉娘惊喜地迎上去。
“好！都好！爹娘身子骨硬朗，蓉儿念叨你，你嫂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林大山放下东西，先跟周老板见了礼，然后目光就黏在婉娘身上上下打量，见她虽然清减了些，但精神奕奕，眼中神采更胜往日，这才彻底放心。“娘不放心你，估摸着这边的补品快吃完了，让我又带了好些来。还有，”他拍了拍地上的麻袋和包袱，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阳光、泥土与食物的气息隐约透出，“你嫂子给你晒的笋干、豆角干，娘腌的咸鸭蛋和酱瓜，爹让带的今年新炒的野山茶，蓉儿非要塞进来的、她认为最漂亮的几块手帕……哦，还有芝兰特意给你做的两双新鞋，在染坊走动费鞋。”
听着大哥絮絮叨叨地着这些琐碎而温暖的牵挂，看着地上那些沾染着家乡气息的物件，婉娘鼻尖一酸，心里却像被温泉水泡过一般，妥帖温暖。“家里……总是记挂我。”她轻声，帮忙把东西提进房里。
周老板笑道：“大山兄弟来得正好，明日我与婉娘姑娘要去清晖书院谈一笔重要的定制，你同去，也更稳妥些。”
第二日，三人便乘车前往位于府城东南、依山傍水的清晖书院。书院白墙黛瓦，掩映在葱茏古木之间，还未走近，便已听到隐约的读书声，气氛肃穆清雅。通传后，一位青衣童引着他们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题为“澄心斋”的雅舍前。
童躬身：“山长与顾先生在屋内等候，诸位请进。”
周老板整了整衣冠，率先踏入。婉娘与林大山紧随其后。屋内窗明几净，书卷气浓郁，临窗的书案后端坐着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想必便是山长。而立于书案一侧，正将一幅卷轴挂起的修长身影，闻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怔。
正是书肆中那位有一面之缘、相谈甚欢却不知姓名的青衫公子！他今日仍是一身素雅青衣，只是料子似乎稍挺括些，更衬得人身姿如玉。此刻，他眼中清晰的讶异迅速化为恍然，随即漾开一抹清浅而真切的笑意，宛如微风拂过静潭。
婉娘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重逢，心跳不由漏了一拍，但很快镇定下来，依礼微微垂首。
山长抚须笑道：“周老板来了。这位便是你提到的，擅调雅色、创新工艺的林姑娘吧？果然年轻有为。这位是我书院最年轻的经学夫子，顾文渊，此次学子服饰的具体要求，主要由他与你们商讨。”
顾文渊上前一步，从容施礼：“周老板，林姑娘，又见面了。那日书肆一别，未想竟在此处重逢，看来与草木色彩之缘，未尽。” 他的声音依旧清朗温和，目光扫过婉娘，落在她身后的林大山身上，也客气地点头致意。
周老板惊讶道：“原来顾先生与婉娘姑娘相识？”
婉娘抿唇一笑，抬眼看向顾文渊，目光清澈：“那日与顾公子在书肆中讨论《南疆草木杂俎》及染色之道，受益良多，只是匆匆别过，未及请教名姓。今日方知是书院夫子，失敬了。”
顾文渊眼中笑意更深：“姑娘客气。那日听姑娘一席话，顾某亦深受启发。得知山长欲定制学服，且寻到周老板处，顾某便猜想，或许能与姑娘再论色彩。看来果然有幸。”
山长看着两人对答，眼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哦？文渊也对染纫之事有心得？那更好了。老夫别无所求，只愿这批学服，能褪去市井纨绔之气，显我清晖学子沉静向学、格物致知的风貌。颜色不必艳丽，但需耐看，有筋骨；纹样可简，但需有韵致。具体的，你们与文渊详谈。”
接下来的商讨，便成了婉娘与顾文渊之间，围绕“学服”这一主题，更为深入专业的对话。林大山和周老板大多时候静静听着，偶尔补充几句。
顾文渊提出：“学子常服，日常穿着、洗涤频繁，色牢度需为首要考虑。再者，少年人活泼，夏日衣料透气性不可忽视。颜色上，传统的靛蓝、青灰固然沉稳，但略显暮气。不知可否在蓝、灰基调上，调出更显清透、朗润的色泽？譬如，雨洗后的晴空，或是溪底润泽的卵石之色。”
婉娘凝神思索，随即从带来的样品中，取出了“雨过青”和另一块试验中得到的、偏青灰调的样品。“顾先生请看，这款‘雨过青’，蓝底泛青绿光泽，清透朗润，正合先生所言‘雨洗晴空’之意。这款青灰，我们尝试加入了少许特定草木灰水进行后处理，色泽比寻常灰布更润，赢溪石’质感，且更为耐脏。两者色牢度均经过反复测试，符合频繁洗涤要求。至于夏日透气，可选用织法更疏朗的优质细棉或葛布为底料。”
顾文渊接过布样，对着光仔细查看，又用手感受其质地，眼中赞赏之色愈浓：“‘雨过青’……好名字，好颜色！这青灰亦别致。纹样方面，山长不喜繁复。顾某浅见，或可在领口、袖缘等处，以极细的同色丝线，织绣或采用姑娘擅长的蜡染技法，饰以简单的卷草纹、或是简化的竹节纹、书卷纹，取其‘草木滋长’、‘虚心有节’、‘开卷有益’的寓意，低调而不失文心。”
“蜡染留白的简洁纹样，正合适！”婉娘眼睛一亮，“例如在‘雨过青’的衣缘，以蜡绘出寥寥几笔卷草，染成后留白，清爽雅致。在青灰布料上，则可尝试用稍深一度的灰蓝丝线绣竹节纹，更为含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色彩寓意、到纹样内涵、再到工艺实现的细节，越谈越深入，想法也越发契合。周老板在一旁听得频频点头，深知这笔订单已成大半。林大山看着妹妹与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夫子从容对答，言语间尽是些他不太懂却觉很高深的道理，心中既骄傲又有些许莫名的感慨——妹妹的世界，似乎越来越广阔了。
商讨接近尾声，具体颜色、纹样、数量、交付日期等细节都已初步议定。顾文渊将商议结果禀明山长，山长颇为满意，当场便与周老板定了意向。
告辞时，顾文渊亲自送他们到书院门口。初夏的风带着草木香气拂过，他立于石阶之上，对婉娘温言道：“今日与姑娘商议，甚是投契。期待学服制成之日。那本《南疆草木杂俎》，顾某后来买下了，若姑娘仍需查阅，可随时来书院。”
婉娘心中微动，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多谢顾先生。合作之事，我必尽心。他日若有染色疑难，或许真需向先生请教。”
回程的马车上，周老板喜上眉梢，连连夸赞婉娘表现出色。林大山则沉默了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对婉娘：“那个顾夫子……懂得倒是多。妹子，你跟他话，好像特别……顺溜？”
婉娘望着车窗外流动的街景，脑海中却还回响着方才关于色彩与意蕴的讨论，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府城之行，收获的似乎不仅仅是技艺的突破与一纸契约。那些源于草木的色彩，正悄然将她引向更意想不到的、充满知音与可能性的未来。而怀中，仿佛还萦绕着大哥带来的、那份令人安心的“家里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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