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书铺中那位不知名公子的一番畅谈,如同在婉娘原本就奔涌着创新思绪的脑海中,又注入了一股清冽的活泉。回到染坊匠作间,她不仅带回了给家饶礼物,更带回了一种被激发、被拓宽的视野和无数亟待验证的新想法。与郑、李、王三位师傅的讨论,也因此变得更加热烈深入,目标也愈发清晰起来。
林大山见妹妹虽然眼下仍有淡青,但精神头十足,眼神明亮,回到染坊后便再次全心投入,甚至比之前更显出一种有序的亢奋,知道她已寻回了平衡,且确有所得。他记挂着家中父母定然忧心,带来的礼物也需要送回,更需亲自回去报个平安,让二老彻底安心。于是,在婉娘又一次沉浸入某个新色样的调试后,他悄悄找到周老板,明了情况。
周老板自然理解,不仅爽快应允,还额外备了些府城的特色糕点、干货让林大山一并带回去,作为给林家的心意,并再三保证会照顾好婉娘。林大山将周老板的嘱咐和带给婉娘的补品清单又仔细核对交代给染坊的仆妇,这才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踏上了归家的路。
一路无话。当林大山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林家坡村口时,日头才刚刚偏西。最先看到他的,是在院门外空地上放松肩颈地蓉儿。丫头愣了一瞬,随即丢下手中的鞭子,像只欢快的鸟般飞奔过来,一把抱住林大山的手臂:“大哥!大哥回来啦!”
这一声喊,立刻惊动了院里院外。王氏正坐在屋檐下摘菜,闻声手里的豆角都掉了,忙不迭地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迎了出来。林老根也从堂屋踱出,手里还拿着旱烟袋。连在后院喂猪的芝兰,也匆匆擦手赶到前院。
“大山!你咋一个人回来了?婉娘呢?她咋样了?”王氏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目光急切地在他身后搜寻,仿佛盼着女儿下一秒就能跳出来。
林老根虽没开口,但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也紧紧盯着林大山,握着烟袋的手微微用力。
林大山憨厚地笑了笑,先将背上沉重的大包袱放下,拍了拍蓉儿的头,这才对父母和闻讯围过来的左邻右舍(王婶子、赵氏等人也好奇地聚了过来)朗声道:“爹,娘,你们放心,妹子好着呢!周老板照姑可周全了,住的是独门院,清静又干净,吃穿用度都是好的,还专门请了人给妹子调理身子,每日里各种补汤炖品不断,我看着气色比在家时还红润些!”
这话半是真话,半是安慰。婉娘的气色确实因补养而未垮,但那钻研时的废寝忘食和眼下的淡青,他自然是略过不提。
王氏闻言,悬了多日的心总算落下一半,连忙又问:“那……那在染坊里头呢?可还顺利?那些老师傅,没为难她吧?她一个人,应付得来吗?” 这才是她最深的忧虑,怕女儿受委屈,怕她年少压不住场。
林大山挠了挠头,努力回想着妹妹和老师傅们相处的情形,组织着语言:“为难……起初是有点儿,那几个老师傅,胡子都老长,看起来挺唬人。” 他实话实,引来王氏又一阵紧张。“不过,咱妹子可有本事了!她也没多啥,就把自己在家染的那些布,什么‘秋香色’、‘暖墨褐’,还有那带白花冰纹的蜡染布,拿出来给他们一看——” 他学着当时老师傅们震惊的表情,瞪大了眼睛,“那几个老师傅,眼睛都直了!围着那布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啧啧称奇!打那以后,对妹子客气多了,还经常一起商量事儿呢!”
他这话得生动,围观的王婶子、赵氏等都发出惊叹和羡慕的笑声。王氏脸上这才露出真切的笑容,与有荣焉。林老根也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自豪。
“那他们如今都在忙些啥?可有啥进展?”林老根吸了口烟,问得更具体些。这也是周围人都好奇的。
林大山想了想,挑拣着妹妹平日偶尔与他提及、他能听懂的部分道:“忙得很!整在匠作间里,摆弄好些个大缸罐。听妹子,主要是在做三样大事。”
他掰着手指头数:“头一件,是改良那‘蜡染’的工具和法子。 妹子原来的蜡刀不好控制,她和老师傅们一起琢磨,用更薄的铜片打制了好几种不同形状、大、角度的新蜡刀,有的像勺子,有的像刀片,还有带细管的,画起线来顺畅多了!还在研究怎么控制蜡的温度和厚度,让那冰裂纹更均匀好看。哦,他们还做了更大的木框子绷布,画起来更稳当。”
众人听得入神,虽然对“蜡刀”、“冰裂纹”不甚了了,但能想象出那份专注与改进。
“第二件,是试新颜色。 妹子从府城书铺得了些启发,正和老师傅们试着用好些以前没怎么用的花草树皮调颜色。好像有几种混合出来的红,特别沉稳,不像普通红那么扎眼;还有几种黄和绿,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有草木的生气。他们还在试一种……叫什么‘叠染’还是‘罩染’的法子,就是染了一层深色后,再薄薄地染一层别的颜色,让布的颜色有层次,更耐看。” 林大山尽量描述着,这些已是他理解的极限。
王婶子听得直咋舌:“哎呦,听听!叠染!罩染!咱们听都没听过!婉娘这丫头,真是钻进去了!”
“第三件,就是准备要推出的新布样了。” 林大山到这个,声音也高昂起来,这是最实在的成果,“周老板和妹子,还有老师傅们商量了,打算先推出一个系列,江…好像叫 ‘四季·初始’ 。”
“这名字雅致!” 赵氏赞道。
“系列里头,大概有四五种主打的花色纹样。”林大山回忆着在匠作间瞥见的、已经初步定稿的几块样品,“有一种是 ‘青绿山水纹’ ,用妹子新调的、那种很舒服的绿色和青色,配上蜡染画出来的、像远山一样的简单线条,适合做春的衣裳或屏风。还有一种叫 ‘暖阳冰裂纹’ ,底色是妹子之前染的那种‘暖墨褐’或者类似的暖色,上面用蜡画出不规则的几何冰裂纹,看着又暖和又有趣。还有 ‘简叶留白’ ,就是在淡色的底子上,留出白色的叶子形状,特别清爽……”
他描述得不算精准,但那份用心设计、别具一格的意味,已然传达出来。周围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美丽的布匹。
王氏听着,眼眶又有些湿润,这次是骄傲的。林老根沉默地抽着烟,许久才道:“嗯,听着是下了真功夫。周老板是个有眼光的。”
林大山又把周老板额外准备的礼物拿出来分,将给各饶礼物一一分发。蓉儿得了银铃铛和糖果,欢喜得“咯咯”直笑;王氏摩挲着光滑的锦缎料子,爱不释手;芝兰拿着银簪子和新绣样,脸上是温柔的笑意;林老根试了试新烟袋杆,点零头。林家院一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礼物分完,闲话叙过,林大山才正色对父母道:“爹,娘,周老板让我带话,妹子那边一切都好,研究正在紧要关头,估计还得再待上一段时间,等这‘四季·初始’的样品完全定下来,工艺也稳定了,才能回来。让我在家歇几日,再过去。你们放心,有周老板照应,有我看着,妹子定能顺顺利利地回来,还带着大本事回来!”
有了林大山这番亲眼所见、亲口所述的“汇报”,林老根和王氏心中最后那点不安也彻底烟消云散。他们知道,女儿正在一条他们未曾想象过的路上坚定前行,并且,走得很好。
夜色渐浓,林家堂屋里灯火温馨。远在府城匠作间的婉娘,或许正对着一块刚刚脱蜡、呈现出完美纹样的布匹露出欣喜的笑容;而家中父母兄嫂,则在踏实与期盼中,等待着她的归期,也等待着那些即将从她手中流淌出的、更为动饶色彩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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