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丰饶与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在几场愈发寒凉的秋雨和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中,悄然逝去。田里的稻谷早已颗粒归仓,只剩下整齐的稻茬裸露在地间,像大地疲倦后梳理过的纹路。山峦褪尽了最后一点斑斓,换上了灰褐色的冬装,显得肃穆而沉寂。曾经葳蕤繁茂的草木,如今大多枝叶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顽强地对抗着日益凛冽的寒意。
对于婉娘而言,这个季节的更迭带来了一个极其现实且令人焦灼的困境——她的草木染原料,几乎断绝了来源。
那些曾为她带来无数惊喜与成就感的植物:蓼蓝、茜草、紫草、苏木、柘黄……它们或是地上部分已然枯萎,或是根系深埋难以采挖,或是果实落尽,只余空枝。往日里,她只需提着篮子去后山、田埂、溪边转上一圈,总能满载而归,鲜活的枝叶、根茎、花朵、果实,饱含着最浓郁、最活跃的色素,任由她提取、探索、创造。可如今,放眼望去,满目萧索,那片曾经取之不尽的色彩宝库,仿佛一夜之间被寒风吹得无影无踪。
“唉……”婉娘站在她的“染色工作室”外,望着墙角那几个空了大半的竹筐,轻轻叹了口气。空气中不再有新鲜植物被捣碎时散发的清冽草香,只剩下一些晾干后略显沉闷的气息。几个陶瓮、瓦罐里,浸泡着的是她前些日子抢在彻底枯萎前收集、并尝试晾晒储存的一些原料,但效果,实在不尽如人意。
她不甘心。染色之于她,早已不仅仅是贴补家用的手段,更是她与这个世界对话、安放自己独特灵魂的一种方式。那变幻莫测的色彩,那等待显色时的期待,那成功染出预期颜色时的喜悦,都已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骤然中断,让她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生活也随着季节一起,失去了鲜活的颜色。
她转身回到屋内,目光落在那些储存的干料上。这是她根据前世模糊的记忆和有限的农家知识所做的尝试:将采回的茜草根、苏木块、紫草根等仔细清洗,切成块,放在通风阴凉处慢慢阴干。她原本指望这些干料能像药材一样,将色素锁在其中,待需要时再通过浸泡熬煮释放出来。
然而,现实给了她沉重的一击。
她取出一把干枯发硬的茜草根,放入清水中浸泡。记忆中鲜活的茜草根,浸泡后会渗出明艳的黄红色,而如今这些干料,在水中漂浮着,只释放出一种黯淡的、近乎褐色的汁液,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陈腐气。她不死心,按部就班地升火熬煮,时间比用鲜料时延长了近一倍,得到的染液却依旧色泽晦暗,缺乏活力。
她将一块提前用媒染剂处理过的白色棉布投入染液中,耐心地搅拌、加温、等待。时间一点点过去,她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当最终将布捞出、漂洗、拧干后,展现在眼前的,并非预期中那温暖明亮的橙红色,而是一种灰扑颇、毫无生气的暗红色,像是褪了色的旧年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闷与陈旧福
婉娘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她又尝试了储存的苏木干块。结果同样令人失望。本该染出饱满红色的苏木,干涸后色素大量流失,熬出的染液颜色浅淡,染出的布匹色泽不匀,且色牢度似乎也差了许多,轻轻搓洗便有明显褪色。
还有那些阴干的紫草根,原本能染出神秘高贵的紫色,如今却只得到一种近乎灰紫的、暧昧不清的颜色,全然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一连数日,婉娘都沉浸在这种失败的实验里。她反复尝试不同的浸泡时间、熬煮火候、媒染剂搭配,甚至尝试将干料重新捣碎成粉,但效果均不理想。那些储存的干料,仿佛失去了生命的精魂,再也无法奉献出曾经那般绚烂的色彩。
焦躁,如同冬日里无声蔓延的寒气,一点点侵蚀着婉娘的心。
她变得有些沉默,吃饭时常常心不在焉,眼神飘向窗外那片枯寂的山野。手里做着针线,有时却会突然停下,怔怔地出神。王氏跟她话,她有时要反应片刻才应答。夜里,她躺在炕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失败的过程,思考着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采摘的时机不对?是晾晒的方法有误?还是储存的环境不当?无数个疑问盘旋在心头,却找不到答案。
这种情绪的细微变化,自然没能逃过王氏的眼睛。这日午后,见婉娘又对着几块染失败的布片发呆,王氏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芋头糖水走了过去。
“婉娘,先歇歇,喝点热的。”王氏将碗放在她手边,目光扫过那些色泽黯淡的布片,心中了然。她轻轻抚了抚女儿的背,柔声道:“可是为这染布的事烦心?”
婉娘抬起头,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沮丧和困惑:“娘,为什么都不行呢?我明明是按照想的法子储存的,可颜色就是不对,又暗又旧,还容易掉色……是不是我太笨了,根本就没弄明白这里面的关窍?”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我怀疑的鼻音。一直以来,她在草木染上都显得颇有分,顺风顺水,如今接连受挫,巨大的落差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王氏心疼地将女儿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傻孩子,这哪是你笨?是这老爷的规矩。新鲜的草木有生机,有活气,那颜色自然鲜亮。这晒干了,就像是……像是人没了精神头,那颜色自然也就跟着打了蔫儿,失了魂魄似的。这不是你的错,是季节到了,强求不来的。”
母亲的安慰质朴而充满智慧,婉娘听了,心中稍感慰藉,但那股不甘和焦躁并未完全平息。她知道母亲得在理,草木的荣枯非人力所能逆转。可难道整个冬,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染缸闲置,双手空空吗?
她推开糖水碗,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在寒风中瑟缩的几株残菊,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它们,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棂上的木纹,脑海中飞速运转。
“鲜活的没有了,干储的效果不好……那是不是还有别的法子?”她低声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沉寂的冬日,“除了晒干,还能怎么保存?发酵?腌制?还是……需要别的东西来辅助?”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突然闪现——蓝靛。她记得前世模糊的记忆里,有一种叫做“靛蓝”的染料,似乎就不是用新鲜枝叶直接染色,而是通过一个复杂的“发酵建缸”过程,将蓼蓝等植物制作成可以长期保存的“靛泥”,随时取用。那是不是意味着,有些色素,需要通过转化才能稳定储存?
这个念头让她精神一振。然而,蓼蓝的季节早已过去,现在去想蓝靛的制法无疑是远水不解近渴。但这条思路,似乎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或许,不是所有的草木都适合简单粗暴的干储,不同的色素,需要不同的提取和保存方式?
她重新坐回桌前,拿起炭笔和一张草纸,开始将自己尝试过的植物、处理方法、失败的现象一一记录下来。她不再仅仅沉浸在失败的沮丧里,而是开始尝试分析、归纳。焦躁的情绪,在理性的思考中,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执着的探索欲所取代。
窗外,北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预示着真正的寒冬即将来临。屋内,少女伏案疾书,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微展,那专注的侧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坚韧。
草木的华彩暂时被寒色封锁,但创造与探索的火种,并未在她心中熄灭。它只是需要换一种方式,在蛰伏中,等待下一个春的迸发。而此刻,在这万木萧疏的秋末冬初,她的思考与记录,便是那冬日里悄然孕育的,关于色彩的新生希望。
喜欢青山为染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青山为染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