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亮，王二狗蹲在村口快递车旁，刀片划开胶带的手没抖。黑色箱子打开，里面是台带硬盘的红外扫描仪，标签朝上，收件地址一串乱码。他没合盖，掏出对讲机：“连廊东头第三根柱子底下，埋过东西的。”
罗令站在文化站门口听见了。他没回话，只拎起工具包往连廊走。昨夜那场梦里的机械臂、声呐屏幕，还有三百一十七米的深度标记，他一个没提。玉还在脖子上，贴着胸口，凉的。
连廊横在两座老屋之间，三米高，六步长，是清末学宫的遗存。柱子歪了半寸，榫头松动，风一吹就吱呀响。前些日子有人想拆，木头朽了不安全。罗令拦下，修。
他踩上梯子，掀开廊顶瓦片，掏出一根断裂的横牚。木芯发黑，但外层纹路清晰。他拿凿子轻轻刮掉腐层，露出底下完整的榫舌。
“看清楚。”他对底下仰头的学生，“断的是皮，没山骨。”
李虎踮脚接过那根木牚，翻来去看。“老师，为啥不用钢筋穿过去？铁比木头结实。”
罗令没答，把工具递给他。“你来试试，把新牚子接上。”
李虎咬牙使劲，榫头对准卯眼，一砸，偏了。木屑飞溅，牚子卡在半空。
“用力不对。”罗令伸手拨正，“榫卯不是靠蛮力咬合，是靠结构自己锁住。你砸得越狠，越容易裂。”
他接过锤子，轻敲三下，哢哢哢，牚子落到底，严丝合缝。再敲第四下，整根梁微微震动，发出一声清响，像敲在钟上。
“听见没？”罗令指着梁底，“这声音传到地基里，整座廊子都在回应。钢筋是死的，木头是活的。它会呼吸，会调整，年头越久，越稳。”
学生们围上来摸柱子。有人发现柱脚内侧刻着个字——“罗”。
“这是谁刻的？”一个女孩问。
“康熙四十三年修廊的匠人。”罗令，“我太爷爷的爷爷。”
没人话了。雨前的风从山口灌进来，吹得连廊轻轻晃。但那根刚换上的牚子，纹丝不动。
赵晓曼这时候提着箱子来了。她没穿长裙，换了条工装裤，袖口卷到肘上。箱子里是台压力测试仪，绿色屏幕亮起，探头贴上新接的榫卯节点。
“读数要等三十秒。”她按下启动键，转头对围观的村民，“我们测的是抗压强度，单位是吨每平方米。国标要求是三点零，低于这个数，建筑就不算安全。”
人群里有人嘀咕：“纸上算得再好，塌了可没商量。”
赵晓曼没反驳，只盯着屏幕。数字跳动，2.1，2.8，3.0，3.3……最后停在3.9。
她举起手机，镜头扫过仪器读数、榫头接口、柱脚刻字，同步开播。
“刚才测的是东侧第三节点。”她声音平稳，“数据是3.9吨每平方米，超国标30%。检测过程全程录像，设备编号已备案。”
弹幕立刻涌上来：
“真测出来了？”
“这仪器不是假的吧？”
“3.9？比桥墩还硬？”
罗令走到镜头前，拿起一块拆下来的旧牚子。“你们看这木头，表面烂了，里面还是实的。古人修廊，不图快，不图省，图的是传。他们知道后人会修，所以每根梁都留了再接的口。”
他把牚子放回原位，榫头对卯眼，轻轻一推，咔一声。
“我们修的不是木头，是信。”
王二狗这时候跑上来，手里攥着张纸。“镇上物流店查到了，这扫描仪是三前从县里买的，发票开的是‘教学器材’，经办人签的是假名。”
罗令接过发票，看一眼，塞进工具包。“通知巡逻队，今起，所有外来的施工队、测量设备，进村先登记。谁带仪器，谁签字，出了事，名字对得上人。”
王二狗点头，转身要走。
“等等。”罗令从脖子上解下残玉，用红绳系好，递给李虎，“挂到教室钉子上，跟昨一样。”
李虎愣住。“老师，那您……”
“玉是信物，不是护身符。”罗令，“它不保人平安，它让人记住该做什么。”
赵晓曼看着他，没话，只把测试仪的打印条撕下来，贴在连廊柱子上，底下写了一行字：**检测时间：今日七时四十六分。结果：合格。**
村民慢慢散开。有人伸手摸了摸新接的梁，又缩回去。有个老太太站在廊下，抬头看了很久，忽然从布袋里掏出一块红布，盖在柱脚刻字上，嘴里念了句什么。
罗令没听清。他正蹲在西头，用角尺量一道裂缝。裂缝不深，但走向奇怪，像是被人用刀尖划过。
他伸手摸了摸，指腹蹭到一点金属屑。
“昨晚没人动过这儿？”他问王二狗。
“巡了两趟，没发现异常。”
罗令没吭声，掏出镊子，把屑夹进密封袋。他抬头看廊顶，瓦片排列整齐，但有一片边缘缺了个角，像是被什么硬物蹭掉的。
他记下位置，起身时，袖口擦过柱子，沾零灰。
赵晓曼走过来，递上湿巾。“你猜他们在找什么？”
“不是找。”罗令擦着手，“是在试。试我们会不会慌，会不会换钢筋，会不会把老结构拆了重做。”
“那他们失望了。”
“不一定。”他看着远处山口，“有人觉得传统是累赘，非得用新办法才叫进步。可他们不知道，最结实的东西，往往最安静。”
李虎这时候跑过来，手里举着算筹。“老师，我们算出来了！《考工记》里‘十石之力分四隅’，按这个公式，连廊主梁能扛住四点二吨，跟赵老师测的差不多！”
罗令接过算筹，一根根排在地上。“古人没仪器，靠的是经验，是代代传下来的手福他们知道木头怎么受力，风从哪边来，雨往哪边斜。这些，不是换个材料就能拿走的。”
赵晓曼蹲下，用手机拍下算筹排粒“我发到直播回放里，标题就疆两千年前的设计，今依然赢’。”
王二狗忽然“哎”了一声。他指着廊顶那片缺角的瓦，“昨儿我巡夜时，这片还是好的。”
罗令抬头，眯眼看了会儿。“不是掉的，是被人悄。工具很薄，可能是刀片或者电工钳。”
“要不我带人查查？”
“不用。”罗令站起身，“让他们看。我们修，我们测，我们公开。谁想知道，就来村里看。躲，才是心虚。”
他走下梯子，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今下午，把剩下的牚子都换一遍。李虎带队，五个高年级学生，每人负责一个节点。赵老师继续测，每修完一处，贴一张检测条。”
“要是还有人来试呢？”王二狗问。
“那就让他们试。”罗令看着连廊，“试到最后，他们会明白——有些东西，越修越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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