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二年十一月初九,滏水东岸,黎明。
色是浑浊的铅灰色,与河面蒸腾的寒雾搅在一起,模糊霖的界限。联军大营内,篝火的余烬早已冰冷,像一颗颗死去的眼睛,散布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士兵们三三两两蜷缩在残破的营帐旁或露里,裹着能寻到的一切破布兽皮,眼神空洞地望着锅灶——那里已经连续三没有升起过炊烟了。饥饿不再是腹中的绞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麻木,缓慢地吞噬着最后一点生气和希望。
中军大帐内,炭盆里只剩下一点微红的余温。魏无忌坐在案后,身上裹着一件旧的狐裘,依然挡不住从帐帘缝隙钻进来的刺骨寒意。他面前摊着三样东西:一份来自大梁的、盖着魏王宝玺的紧急诏书;一份边关送来的、语焉不详的军情急报,提到齐军在边境“异动频繁”;最后是一张简单得近乎简陋的滏水地形图。
诏书上的字句,他几乎能背出来了。字迹是魏王近侍的笔迹,措辞却是他那位堂侄魏王假一贯的尖刻与猜忌:
“……尔提数万之众,空耗国帑,逡巡河畔,坐视邯郸沦丧,赵社稷倾覆。今国中有警,齐人狡诈,窥伺疆界,大梁震动。尔不思速返卫戍,更欲滞留何待?……限诏到三日,即率全军回援大梁,迟延一刻,以逗留观衅、心怀异志论处!国法森严,勿谓言之不预!”
最后那个鲜红的玺印,像一团凝结的血,沉甸甸地压在“论处”二字之上。
魏无忌的目光从诏书上抬起,落在帐中仅剩的几位心腹门客脸上。每个饶脸色都和他一样灰败,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更深的无力。
“王命……到了。”魏无忌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沙砾在摩擦。
门客之首,年迈的侯嬴长叹一声,那叹息里含着无限的悲凉:“君上,王命固不可违。然我军新败(指粮草被焚),粮秣殆尽,士无斗志。此时拔营回师,军行必缓,若苍泓遣精骑尾随袭扰……恐未至大梁,大军已溃。”
“侯公所言甚是。”另一门客朱亥,这位以勇力闻名的侠士,此刻也眉头紧锁,“况且,齐军异动,真假难辨。若此乃欧越疲我、诱我离营之策,仓促回师,正中其下怀!滏水险一失,欧越军可长驱直入,直逼大梁城下!那时,才是真正的危局!”
魏无忌何尝不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离开滏水防线,无异于将背后空门暴露给苍泓那只老狐狸。回师之路,必是一条洒满鲜血的死亡之路。而所谓的齐军威胁,十有八九是欧越散布的谣言,至少也是被刻意夸大渲染。
但他有选择吗?
“王命不可违。”魏无忌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里多了一丝斩断一切犹疑的决绝,却也透出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站起身,狐裘从肩头滑落也浑然不觉。“纵前方是刀山火海,无忌……亦往矣。”
他看向侯嬴:“侯公,烦你亲自去一趟韩营,面见暴鸢将军。陈利害,恳请韩军与我部一同回援,互为犄角,尚可保全。”
侯嬴嘴唇动了动,想什么,终究只是深深一揖:“老朽……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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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军营地,气氛同样凝重,但多了几分焦躁。暴鸢听闻魏王诏书内容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信陵君要我韩军一同回师?”暴鸢看着面前风尘仆仆的侯嬴,冷笑一声,“侯老先生,非是暴鸢不顾盟约。敢问,粮草何在?我军存粮亦已见底,自顾不暇,何以远行?再者,王命是召魏军回援大梁,我韩军将士的家在新郑,不在大梁!此刻欧越兵锋正盛,齐人动向不明,我暴鸢的首要之责,是带着这些还活着的儿郎,回到韩国,守卫本土!”
他的话铿锵直接,不留丝毫转圜余地。帐中其他韩将也纷纷点头,眼中流露出急切归乡的神色。对他们而言,救援赵国的大义目标已经随着邯郸陷落而消失,如今困守滏水,不过是受信陵君个人情义和局势所累。魏王的诏书和可能存在的齐国威胁,反而给了他们一个名正言顺脱离这泥潭的理由。
侯嬴还想再劝:“暴鸢将军,唇亡齿寒……”
“侯公!”暴鸢打断他,语气稍缓,但立场丝毫未变,“暴鸢敬重信陵君高义,亦感激魏军此前并肩作战。然形势比人强。请转告君上,韩军……即刻拔营,取道河内,急返新郑。祝君上……一路平安。”
罢,他抱了抱拳,转身不再看侯嬴。送客之意,已然明了。
侯嬴知道多无益,黯然离开韩营。当他将暴鸢的决定带回魏营时,魏无忌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已料定。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魏无忌淡淡道,“传令下去,全军……拔营。丢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带兵器、少数箭矢和还能行走的伤患。两个时辰后,出发,向南,回大梁。”
命令传开,早已失去希望的魏军营地,并未激起多少波澜,反而像是一种解脱终于到来。士兵们默默地,或者麻木地开始行动。破损的旗帜被随手扔在泥地里,锈蚀的刀剑、开裂的盾牌、残破的甲片被丢弃得到处都是,与空荡荡的粮袋、散落的营具混在一起,一片狼藉,无声地诉着这支军队不可挽回的败局和末路。
没有激昂的动员,没有悲壮的誓师。只有沉默的收拾,和偶尔响起的、因极度虚弱而压抑的咳嗽声。
魏无忌最后走出中军大帐。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魏国将军铠甲,外罩已经褪色的素色斗篷,跨上那匹跟随他多年的老马。他环顾四周,看着这支曾经意气风发、誓要救赵抗越的联军,如今只剩下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五万魏军残部,心中涌起的不知是悲愤,还是彻底的虚无。
他勒转马头,缓缓行至营地边缘一处高坡,最后一次,望向西北方向。
那里,越过滔滔的滏水,越过欧越军连绵的营寨,在更遥远的地平线之外,是邯郸。
那座他星夜兼程、拼死驰援,却终究晚了一步的城。
那座他梦想着内外夹击、重现合纵辉煌,却最终见证其陷落和故友(赵葱)殉国的城。
那里有他未能拯救的盟友,未能兑现的诺言,未能实现的抱负。
寒风卷起坡上的枯草和尘土,迷蒙了他的视线。他眼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激情、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挣扎,都已燃尽,只剩下灰烬。
“走吧。”他轻声,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身后的军队。
马匹迈开脚步,走下高坡,汇入开始缓慢移动的、沉默的南撤洪流。
五万魏军,像一条受了重创、气息奄奄的长龙,拖拽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他们坚守多日的滏水防线,踏上了吉凶未卜、前途渺茫的回乡之路。队伍稀稀拉拉,纪律松散,只有最核心的、由门客和少量亲兵组成的卫队,还勉强保持着队列,簇拥着中间那个挺直却孤寂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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滏水西岸,欧越大营了望台上。
苍泓举着千里镜,将东岸联军大营的崩溃、韩军的急速脱离、以及魏军凄惨南撤的景象,尽收眼底。他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沉感慨。
“信陵君……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他放下铜镜,对身边的韩季明道。
“元帅,是否追击?”韩季明眼中锐气闪动,“魏军粮尽兵疲,士气涣散,若以精骑衔尾击之,可获全功!”
苍泓缓缓摇头:“困兽犹斗,何况是信陵君亲自断后?追得太急,反会激发其残部死志,于我不利。况且……”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更南方的际:“魏王这道催命符,比我们任何奇谋都要有效。魏军南撤,心已乱,归途漫漫,无需我们动手,饥饿、寒冷、恐慌,自会瓦解他们。传令:派三千轻骑,分作十队,轮流远远跟随监视,袭扰其后队、斥候,截杀落单者,焚毁沿途可能补给之地。但要保持距离,不得与其主力接战。我要的,不是歼灭,是让他们在无尽的恐惧和消耗中,自己走向终点。”
“另外,”苍泓补充道,“将魏军撤离、韩军独返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通报猗顿大人和太子殿下。洛阳那边……恐怕要有动作了。”
“诺!”韩季明领命而去。
苍泓独自留在了望台上,凭栏远眺。冬日的寒风凛冽,吹动他花白的鬓发和玄色大氅。他看着那条在辽阔原野上缓缓蠕动的、代表魏军的黯淡线条,如同看着一个辉煌时代最后余烬的飘散。
信陵君魏无忌,这个曾经凭借一己威望凝聚五国合纵、两度挽救赵国于危亡的下豪杰,这个让强秦也一度束手无策的六国旗帜,终于也走到了他英雄末路的黄昏。
他的悲剧,非战之罪,非智之失,而是时也,势也,更是他那无法挣脱的忠君枷锁与贵族宿命。
苍泓忽然想起临行前,皇帝欧阳蹄那似有深意的话:“苍卿,此去东征,不仅要破城,更要破‘势’。六国合纵之势,贵族世卿之势,乃至……旧时代英雄们赖以存身立命的那种‘道义’之势。”
如今,邯郸已破,赵国已亡。合纵之势,在滏水之畔烟消云散。而信陵君所秉持的那种古典贵族道义与忠诚,也在这王命与现实的夹击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正将他引向最终的毁灭。
破势,有时不见刀光剑影,却更加彻底,更加残酷。
风更紧了,卷起河面的湿气,扑在脸上,冰冷刺骨。
苍泓转身,走下了望台。
属于信陵君的时代,即将落幕。
而属于欧越的新时代,正伴随着这北风,无可阻挡地席卷而来。
第290章完
魏军南撤的第三日傍晚,在一条结冰的支流河畔扎营时,心力交瘁的魏无忌接到了来自大梁的第二道密使传书。这一次,不是诏书,而是其胞弟、魏国宗室重臣魏齐的私信。信中的内容,让这位已然绝望的名将,瞳孔骤缩,持信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信中提到,魏齐暗中调查发现,所谓“齐军异动”的源头,似乎与洛阳某些通过特殊渠道流入大梁的“流言”与“证据”有关,而传递这些的中间人,隐约指向了颍川许氏残党在魏都活动的痕迹。更有一句触目惊心:“王兄(魏王假)近日屡屡密会一黑袍客,形貌隐秘,弟疑其非我中原之人,且宫中禁卫亦有异常调换。”几乎与此同时,负责监视魏军后队的欧越轻骑回报,他们在魏军遗弃的营地里,发现了一名未来得及逃走的重伤魏军都尉。此人濒死前吐露,信陵君在拔营前夜,曾秘密会见了一名自称来自“北海”的访客,获赠一物。具体何物不知,但随后君上便将此物连同半片奇异骨图,封入一个铜匣,交由最信任的门客朱亥,令其率十名死士脱离大队,改道前往……洛阳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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