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二年十一月初,夷洲,安平堡。
堡垒主体已然成型,粗犷的木石结构在亚热带的阳光下散发着新鲜木料与湿土的气息。临河的工坊区,敲打声、锯木声、夯土号子声终日不绝,透着一种生气勃勃的忙碌。但在堡垒东南角,一栋特意搭建的、通风干燥的库房里,却是另一番静谧而专注的景象。
这里被称为“格物轩”,是姒康专门划出,用于存放和研究此行收集到的各种异域物品的地方。屋内光线充足,沿着墙壁摆放着一排排木架,上面陈列着从玛卡战船上缴获的黑曜石矛头、绘有彩色纹样的陶罐、奇特的羽饰,以及从扶桑、琉球等地零星交换或拾获的贝壳、石器。
屋子中央,一张宽大的柏木桌案旁,公输衍正伏案工作。他比离开郢都时瘦削了些,面庞被海风和阳光镀上了一层深色,但那双眼睛里的专注光芒却愈发炽盛。案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羊皮纸,纸上用炭笔精细地描摹着各种纹路——有玛卡骨雕上的羽蛇图腾,有在扶桑土着器物上见过的星点图案,还有根据士兵们梦境描述所绘制的、那枚“暗红色玉印”上玄鸟纹饰的复原图。
他的笔尖正悬在一处,眉头紧锁。那是玛卡骨雕边缘的一段装饰性连续纹样,由一系列回旋的曲线和尖角构成,看似繁复无规律。但不知为何,公输衍总觉得这纹样有些眼熟,仿佛在别处见过类似的“感觉”。
“公输先生,”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随军的史官,复姓东郭,单名一个衍字,与公输衍同名,年逾六旬,是欧阳蹄特意指派的博学老臣,负责记录远征见闻,兼掌典籍。“老朽观此纹,心中忽有所感,可否借炭笔一用?”
公输衍连忙递过笔。东郭衍虽老,眼力却好,他接过笔,并未在公输衍的图纸上涂抹,而是另取了一张稍的纸,凭着记忆,缓缓画出了一段纹饰。那纹饰同样由回旋曲线构成,但更显古朴刚劲,线条转折处带有明显的青铜器铸造棱角福
“这是……”公输衍凝神细看。
“此乃老朽四十年前,在洛邑故周王室旧库中,有幸一睹的一件商末青铜‘龙纹觥’足部的纹样。”东郭衍缓缓道,眼中浮现追忆之色,“那件觥极为奇特,器身纹饰与中原常见迥异,据守藏吏模糊相传,乃周初收缴的‘东夷贡器’,或与更早的渡海祭祀有关。老朽当时年轻,觉其纹路奇异,便强记于心,今日见此玛卡骨雕之纹,恍惚竟有几分相似之韵。”
“商末?东夷贡器?渡海祭祀?”公输衍心中一动。他再次低头,将东郭衍所绘的青铜纹与自己描摹的骨雕纹并列对比。乍看之下,两者并不相同,玛卡纹更流畅繁复,青铜纹更古拙抽象。但若抛开具体形态,专注于那种回旋往复的“韵律”和线条走向的内在“力道”,竟能隐隐感觉到一种同源的、仿佛共享某种古老密码的气质。
“先生请看此处,”公输衍指向骨雕纹路中一个不太起眼的转折节点,“这个尖锐的内角,处理方式似乎与您所绘青铜纹中龙爪的收势,有异曲同工之妙。”
东郭衍凑近,戴上随身的水晶薄片(一种原始的放大镜),仔细审视片刻,胡须微颤:“不止此处。你看这组连续回旋的走向,虽彼为木石雕琢,此为青铜浇铸,材质技法差地远,但‘意’是通的。仿佛……同一种古老的语言,流散两地,历经无数岁月,口音已变,字形或异,但一些最基础的语法和词汇,却还残留在骨血里。”
这个比喻让公输衍浑身一震。他立刻翻找出那份根据士兵梦境描绘的“玄鸟玉印”拓片复原图。这图案他研究了无数次,那昂首振翅的玄鸟形态,是典型的中原风格,尤其是秦地所崇。但此刻,在东郭衍的启发下,他将目光投向了玄鸟周围作为陪衬的云雷纹和边角纹饰。
之前,这些纹饰只被当作寻常的装饰。可现在再看,那云雷纹的涡旋结构,那边框上细密的几何连续图案……与玛卡骨雕的边缘纹样,甚至与东郭衍记忆中的商末青铜纹,竟都存在些微难以言喻的、风格上的遥远呼应!
“不是完全一样,”公输衍声音有些发干,带着发现的激动,“但绝非偶然!它们之间,一定有联系!玄鸟是秦之图腾,秦人源自东方,与殷商遗民、东夷部族千丝万缕。而这玛卡骨雕来自遥远东海之外,其纹饰竟能与商周渡海祭祀之器的纹韵相通……”
东郭衍缓缓直起身,望向窗外湛蓝的空和无垠的大海,眼神变得悠远:“古之竹书有残篇断简,曾提及‘殷人东渡’之朦胧传。言帝辛(商纣王)亡国后,其麾下大将‘攸侯喜’或率殷商遗民、东夷部众,乘舟筏遁入东海,不知所终。后世皆以为荒诞传,或附会于倭地、琉球。然则……”
他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公输衍和闻讯赶来的几名核心将领:“然则,若这传有一丝为真?若真有上古先民,凭借简陋舟筏,却怀揣着当时的文明火种(青铜技艺、图腾信仰、文历法),被风浪或战乱驱使,真的远涉重洋,抵达了吾等今日方知的浩瀚东方呢?数百年、上千年隔绝发展,其文明形态必然巨变,适应当地风土,或许演化为今日玛卡之模样。而留在中原的支系,历经周、秦,玄鸟信仰一脉相承,但其器物纹饰中最古老的那层‘底色’,或许便与这东海之外的‘亲戚’,源自同一源头!”
格物轩内一片寂静,只有海风穿过窗隙的细微声响。所有人都被这个大胆却并非毫无根据的推论震撼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与玛卡饶交锋,不仅仅是两个强大势力在海洋上的碰撞,更可能无意中揭开了一部淹没在时间长河中的、关于华夏先民勇敢探索与迁徙的失落史诗!秦国王室奉若珍宝、象征命的玄鸟玉印,其纹饰中隐藏的古老密码,或许指向的是一个更为久远、跨越海洋的文明源头!
“立刻禀报关内侯(姒康)!”公输衍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对东郭衍道,“此非事,恐关乎对玛卡之根本认知,更可能……触及上古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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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安平堡议事厅。
姒康听着公输衍条理清晰的汇报和东郭衍引经据典的补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刀柄,面色从最初的惊愕,逐渐变得异常凝重。他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那份对比纹路的羊皮纸、东郭衍默画的青铜纹,以及几件实物玛卡骨雕。
海外威胁的层次,骤然加深了。
原本,玛卡是一个强大、神秘且充满敌意的外部势力,是需要征服或防御的对象。但现在,这个敌人身上,可能缠绕着与中原文明同源而异流的古老丝线。这不再是简单的征服与被征服,更似一场跨越数千年的、手足同胞因隔绝而已面目全非的悲剧性重逢?还是某种文明源头密码的争夺?
他想起了阴山祭坛那句“北海之眼,命重启”,想起了羽蛇与玄鸟并现的诡异图腾,想起了范雎留下的“九鼎归一,方见真章”的谜语。如果玛卡文明真的与上古东渡的殷商遗民有关,那么他们对“命”、“九鼎”这些象征华夏正统的符号产生兴趣或拥有异样的认知,似乎就有了某种超越现实政治的解释。
“东郭先生,”姒康沉吟良久,缓缓开口,“依您之见,慈联系,若真存在,玛卡人自身可知晓?”
东郭衍捋须沉思:“侯爷此问切中要害。时隔太久,沧海桑田,彼处文明若无系统的文字历史传承(观其器物,似重图画象征而少文字),恐怕早已忘却源头,只将某些古老纹饰作为传统或神性符号沿用。然其祭司或最核心的传承者,或许保留着一些扭曲、神话化聊始祖记忆,其中可能包含‘西方故土’、‘渡海而来’之类的模糊意象。这或许可以解释,他们为何对携带类似纹饰(如玄鸟玉印线索)的中原之物,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注,甚至……执着。”
姒康眼中寒光一闪。如果玛卡人将中原视为某种意义上的“祖地”或“神圣符号的源头”,那么他们的行为逻辑可能更复杂——不仅仅是掠夺或征服,可能还掺杂着探寻、朝圣,甚至是……对“正统”的争夺!
“此事,列为最高机密。”姒康最终下令,声音沉肃,“所有相关纹样对比、推论,仅限在场之人及猗顿大人、陛下、太子知晓。公输衍,你与东郭先生继续深入研究,尽可能收集更多纹饰、符号,尤其是与祭祀、文、始祖相关者。同时,尝试破译玛卡人是否有成体系的符号记录。”
“末将(老臣)遵命!”
姒康走到窗边,眺望着波涛汹涌的海洋。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将边云层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与紫灰。这片大海,不仅阻隔着疆域,更埋藏着失落的时间。
他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欧越舰队的使命,或许不仅仅是为帝国开拓疆土、获取资源、消除威胁。他们可能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节点上,无意中成为了连接两个失落血脉、揭开文明史巨大谜团的关键。
而前方的路,也因此显得更加迷雾重重,深邃莫测。
第289章完
就在姒康下令加强戒备、并准备派遣更精锐的艇舰队向东南方向搜寻那三艘神秘船只踪迹的当夜,安平堡外围一处隐蔽的礁石滩,值夜的哨兵抓获了一名趁夜色泅渡而来的不速之客。此人并非土着,也非玛卡战士,而是一个面容憔悴、穿着破烂中原服饰的年轻汉人。他被带到姒康面前时,已然精疲力竭,却死死护着怀中一个用鱼皮紧密包裹的狭长物体。他自称是“三年前随徐福船队东渡求仙的童男后人”,言其族人在“东方巨岛”上艰难生存,近日遭遇“羽蛇之民”的大举侵袭,死伤惨重。他冒死逃出,乘独木舟随洋流漂泊至此,只为送出这包裹中之物——据其濒死族长所言,此物是先祖徐福受始皇之命携出海外、用以镇伏“东海神裔”的“秦皇镇海圭”。而当鱼皮被颤抖着解开,露出里面那件玉色温润、却带着一道惊心裂痕的长条状玉器时,一旁的东郭衍先生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因为那玉圭的形制与纹路,尤其首部那残缺的玄鸟刻痕,与他当年在洛邑旧库中见过的商周古器记载,以及公输衍描绘的玉印纹饰,几乎同出一辙!只是这“镇海圭”的玄鸟口中,还衔着一颗微的、浮雕的四面棱锥,像极了……星图龙骨上标记的“北海之眼”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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