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年七月中,邯郸城外三十里。
苍泓勒马于一处缓坡上,身后是连绵数十里的欧越大营。时值盛夏,冀中平原热浪蒸腾,远眺邯郸城墙,那灰褐色的轮廓在热霾中微微扭曲,像一头匍匐的巨兽。
“四十年了。”苍泓忽然开口。
身旁的副将陈平不解:“大帅?”
“上一次有中原强国的兵锋直指邯郸城下,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苍泓的目光越过平原,落在邯郸西城那高耸的箭楼上,“那时大军围城三载,城中易子而食,折骨为炊,最终因各国合纵来援,功败垂成。”
陈平沉默。那段往事虽已遥远,但邯郸城“下坚城”的名号,正是用无数鲜血和岁月浇铸而成的。而眼前这座城,曾让一代雄师铩羽而归。
“报——”斥候飞马而来,“大帅,邯郸四门紧闭,护城河已引入沁水,宽逾十丈。城头守军旗帜林立,观其甲胄制式,除赵军本部,应有魏、韩援军。”
苍泓点头:“再探。”
斥候退下,一旁的韩季明开口了:“大帅,末将观邯郸城防,似与寻常坚城不同。”
“哦?看。”
韩季明指向城墙:“您看城垛。寻常城墙垛口间距约五尺,邯郸的垛口却只有三尺,且垛墙更厚。这意味着守军可以更密集地布防,弓箭手射界虽有重叠,但防护更强。”
他又指向城墙中段:“再看那些略微凸出的石台——每隔二十丈就有一个。若末将所料不差,那应是‘弩台’,内置床弩或型抛石机,可从侧面覆盖城墙正面,形成交叉火力。”
苍泓眼中闪过赞赏:“还有吗?”
“还有城墙根基。”韩季明策马向前几步,眯眼细看,“城墙与护城河之间,有宽约三丈的斜坡,以青石铺就,表面凿有细纹——那是防滑处理。这意味着,即便我军填平护城河、架起云梯,士卒攀爬时也会因斜坡湿滑而速度大减,成为守军活埃”
苍泓看向身后众将:“都听见了?一座邯郸城,光看外观就有这么多门道。赵人守此城四百年,历代增修改建,早就把这里打造成铁桶了。”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但再坚固的城,也要有人来守。传令全军:扎营休整三日,打造攻城器械。三日后,试攻西门——我要看看,现在的邯郸守将,配不配得上这座城。”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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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王宫,武英殿。
赵王偃焦躁地在殿中来回踱步。这位赵国君主年约三十,生得高大魁梧,原本也算英武,但此刻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显然是连日失眠所致。
“王叔到哪儿了?魏国的援军呢?齐国答应出兵的使臣还没来吗?”他一连串地问,声音嘶哑。
殿中群臣低头不语。
最后还是丞相赵禹硬着头皮开口:“大王,廉……廉老将军年事已高,从代郡南下需时日。魏国五万援军已至邺城,但魏将晋鄙需休整三日。齐国……”他顿了顿,“齐使昨日传来消息,齐王突发风寒,暂缓发兵。”
“缓?缓到什么时候!”赵王偃一脚踹翻案几,青铜酒器叮当滚落一地,“欧越人都打到邯郸了!他们是要等我赵国王室死绝了才来收尸吗?!”
“大王息怒。”一个沉稳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中年将领大步走进殿郑他约莫四十五六岁,面容刚毅,甲胄在身却不显臃肿,行走间步伐均匀,正是邯郸守将赵椽—赵国王室旁支,也是已故老将赵袑的侄儿。
“赵葱!”赵王偃如见救星,“城防如何?可能出城一战?”
赵葱先向赵王行礼,然后才道:“禀大王,邯郸城防,经先王与历代守将百年经营,可谓固若金汤。臣已下令:四门加固,护城河深挖,粮草足支一年,箭矢擂木堆积如山。欧越军若想强攻,必付惨重代价。”
“那出城呢?”赵王偃急切道,“欧越军远来疲惫,我军以逸待劳,若趁其立足未稳,出奇兵袭其大营——”
“不可。”赵葱斩钉截铁。
殿中一静。
赵王偃的脸色沉了下来:“为何不可?”
“理由有三。”赵葱不卑不亢,“其一,欧越军虽远来,但新破磁县,士气正盛。苍泓用兵谨慎,大营必设鹿角壕沟,难以突袭。其二,我军兵力不足。城中守军八万,其中两万为魏韩援军,指挥协同需时日。而城外欧越军至少十五万,野战无优势。其三……”
他深吸一口气:“先叔父赵袑临终前有遗言传来:邯郸之守,在城不在野。依托坚城,消耗敌军,待其师老兵疲,五国援军齐聚,方可内外夹击,一战破担”
提到赵袑,赵王偃的气势弱了几分。那位老将死守磁县二十七日,最终城破自刎,举国哀悼。他的遗言,分量极重。
但赵王偃仍不甘心:“难道就任由欧越人在城外耀武扬威?我赵国颜面何存!”
“大王,存国重于存颜面。”赵葱单膝跪地,声音恳切,“昔年强敌围邯郸,孝成王忍辱三载,终等来合纵救兵。今我赵国虽弱,但仍有河北之地、十万带甲,只要邯郸不破,赵国不亡。待时机成熟,未必不能复起。”
赵王偃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颓然坐回王座。
“罢了……就依你。守城,死守。”
“臣,遵命。”
赵葱退出武英殿,走到宫门口时,丞相赵禹追了上来。
“赵将军留步。”
赵葱转身:“相国有何吩咐?”
赵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将军刚才……太过直率了。大王年轻气盛,又值危难之际,最听不得‘守’字。”
“那相国要我如何?”赵葱苦笑,“‘可战’,然后带兵出城送死?”
赵禹叹息:“我知将军难处。但大王那边,还需安抚。这样——三日后,若欧越军攻城,你可择机派股精锐出城反击,不求大胜,只求斩首数十,提振士气,也给大王一个交代。”
赵葱沉默片刻,点头:“我明白了。”
他走出王宫,登上宫城墙头,远眺西面。夕阳西下,将欧越大营的轮廓镀上一层血色金边。风吹动他的披风,猎猎作响。
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兵符,赵葱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这是赵袑留给他的,上面刻着一行字:“守城之道,在心不在墙”。
“叔父,”他低声自语,“你在磁县守了二十七。邯郸,我能守多久?”
没有人回答。只有晚风呼啸,带着远方隐约的号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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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辰时。
欧越军第一波攻势开始了。
三百架投石机在邯郸西门外一千五百步外列阵,这个距离超出了城头普通床弩的射程,但仍在改良霹雳炮的覆盖范围内。随着苍泓一声令下,炮石齐发。
巨大的石弹划破空,带着凄厉的呼啸砸向城墙。
砰!砰!砰!
闷响声接连不断,城墙表面碎石飞溅,烟尘弥漫。但一轮齐射过后,烟尘散去,城墙主体竟岿然不动——那些石弹大多只砸出浅坑,最深不过半尺。
“邯郸城墙,外层包砖,内夯黄土,中间夹有糯米灰浆。”韩季明在苍泓身侧解释,“这种筑法费时费力,但异常坚固。需持续轰击同一点,方有可能破开。”
苍泓点头:“传令炮营,集中轰击西城门楼两侧五十丈范围,不要分散。”
命令下达,炮石开始集郑但就在这时,城墙上那些凸出的“弩台”有了动静。
石板翻起,露出黑洞洞的窗口。下一秒,粗如儿臂的弩箭激射而出!
这些弩箭的射程远超寻常床弩,竟达到一千二百步!虽然准头不佳,但覆盖射击之下,仍有三架投石机被直接命中,木屑纷飞,操作手死伤一片。
“撤!炮营后撤二百步!”苍泓果断下令。
第一轮远程交锋,欧越军没占到便宜。
巳时,步兵开始推进。
五千盾牌手在前,掩护着填壕车和云梯车,缓缓向护城河逼近。城头守军箭如雨下,但欧越军盾阵严密,伤亡不大。
就在填壕车即将抵达护城河边时,异变突生。
城墙根部的青石斜坡上,突然翻开数十块石板!每个洞口约三尺见方,里面赫然是早就架好的弩机!
咻咻咻——
近距离直射!盾牌手根本来不及反应,最前排的数百人瞬间被射成刺猬!填壕车失去掩护,暴露在城头箭雨下,很快被火箭点燃,熊熊燃烧。
“撤!快撤!”前线指挥官嘶声大喊。
但噩梦还没结束。
护城河边缘的泥土突然塌陷,露出一个个地洞!身穿轻甲、手持短刃的赵军精锐从洞中跃出,如鬼魅般切入正在后撤的欧越军侧翼!
这些赵兵显然训练有素,专攻下盘和关节,不求杀人,只求致玻一时间,惨叫声四起,撤湍队伍陷入混乱。
“弩手!覆盖射击!”苍泓在后方看得清楚,立刻下令。
弓弩手齐射,总算压制住了那些地洞中涌出的赵军。但就这么片刻工夫,欧越军已损失近千人,而连护城河的边都没摸到。
第一次试探性进攻,惨败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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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中军大帐。
气氛凝重。诸将或站或坐,无人话。白的战况大家都看见了——邯郸的城防,比预想中还要棘手。
苍泓坐在主位,面前摊着一张刚绘制的草图。公输衍——那位在磁县立下大功的工院学徒,此刻正指着草图讲解:
“大帅请看,这是根据今日观察绘制的邯郸西城墙剖面推测图。”他手指滑动,“城墙厚度至少五丈,外层包砖厚三尺,内夯土掺有碎石、石灰。关键在这里——”
他指向城墙中段:“这些‘弩台’,内部应是空腔,可容十人左右,设有床弩两架。更可怕的是,弩台与城墙内部有通道相连,守军可轮换补给,持续作战。”
他又指向城墙根部:“这些地洞,应是‘反击地道’。平日封闭,战时开启,用于突袭填壕的敌军。地道很可能四通八达,甚至能通到护城河对岸。”
韩季明补充道:“还有那些斜坡石板下的射孔。赵军将弩机前置到护城河边,这种设计极为大胆,但效果显着——它压缩了我军远程武器的优势区间。”
苍泓听完,沉默良久。
“也就是,”他缓缓道,“邯郸不是一座城墙,而是一个立体的、多层次的防御体系。城墙只是其中最显眼的一层。”
“正是。”公输衍点头,“若要强攻,需同时应对:护城河边的近距离弩击、城墙中段的交叉火力、城头的箭雨滚木,还要防备随时可能从地道钻出的袭扰。这需要投入数倍于守军的兵力,且伤亡……会很大。”
帐中众将脸色更加难看。
“难道就没办法了?”一名将领忍不住道,“围困?断其粮道?”
“邯郸储粮足支一年。”韩季明摇头,“且城中自有水井,断水无效。围困耗时太久,五国援军不会给我们那么长时间。”
帐中再次陷入沉默。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报:“大帅!北线军情——燕国突然增兵南境,武安公白起急报:燕军动向可疑,恐有异动!”
“东线呢?”苍泓问。
“舟侨都督已破齐水师,但齐国陆路援军仍在集结,人数不明。”
“魏、韩援军呢?”
“魏军五万已至邺城,韩军三万正在路上。”
苍泓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
内忧外患。邯郸攻不下,援军正在赶来,北边燕国又在蠢蠢欲动。而朝汁…颍川案虽平反,但太子与景昭的斗争远未结束,后方不稳。
“传令。”他睁开眼,眼中已恢复清明,“全军转入围城态势,深挖壕沟,广设鹿角,严防敌军突袭。炮营继续轰击,但以骚扰为主,不必强求破墙。”
“大帅,这是要……”陈平试探道。
“我要等。”苍泓看向帐外,夜色已降,邯郸城头的灯火在远处明灭,“等一个破绽。等赵国人自己犯错。”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派人回郢都,向陛下和太子禀报战况——如实禀报。就:邯郸难破,需持久战,请朝廷做好准备,应对长期消耗。”
“诺。”
众将领命退下,帐中只剩苍泓一人。
他走到帐外,夜风带来远方的气息——泥土味、草腥味,还有隐约的血腥味。邯郸城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安静地趴伏在夜色郑
“赵喘…”苍泓念着这个名字。
今日守城调度有方、反击精准,显然是名将之才。赵国虽弱,但总能在危难之际,冒出几个撑得住局面的人。
苍泓忽然想起出征前,皇帝欧阳蹄的嘱咐:“灭赵不难,难在灭其国而不伤其民,收其地而不生大乱。赵国经营河北四百年,民心根深蒂固,强攻硬取,后患无穷。”
当时他不甚理解,现在懂了。
有些城,不是靠刀剑能攻破的。
有些人心,不是靠杀戮能收服的。
他需要时间,需要耐心,也需要……一点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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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邯郸城内。
赵葱也在城头巡视。白日一战,赵军伤亡不到三百,却让欧越军付出十倍代价,这本该是大胜。但他脸上没有丝毫喜色。
“将军,大王派人来问,可否再组织一次夜袭?”副将低声禀报。
赵葱摇头:“告诉大王,欧越军今夜必有防备,不宜出击。”
“可是大王……”
“就是我的。”赵葱语气坚决,“守城之道,在稳不在奇。一次偷袭成功是侥幸,两次就是愚蠢。”
副将叹息离去。
赵葱独自站在城垛边,望向城外连绵的灯火。欧越大营秩序井然,即便白日受挫,也无丝毫混乱迹象。苍泓用兵,果然名不虚传。
“叔父,”他再次摩挲那枚兵符,低声自语,“你守城在心不在墙。如今墙还在,心……又能守多久?”
他想起了白日武英殿上,赵王偃那焦躁的眼神;想起了朝中那些主和派的窃窃私语;想起了魏、韩援军将领敷衍的态度;想起了齐国那迟迟不到的援兵。
邯郸城可以守一年。
但赵国的人心,能撑一年吗?
夜风吹过,带来远方的战鼓声——那是欧越军在夜间操练,鼓声雄壮,士气高昂。
赵葱握紧了兵符,指节发白。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七日后,就在邯郸攻防陷入僵局时,一队从郢都出发、护送着“特殊物资”的车队抵达大营。随行的除了补给,还有一位谁都没想到的客人——太子欧阳恒的特使,新任吏部侍郎陈瀚。而陈瀚带来的,不仅仅是太子手书和犒赏,还有一份从颍川许氏密室中搜出的、用密语书写的账册副本。账册中,赫然记载着数笔流向“邯郸某贵人”的巨额资金,时间恰好在欧越灭秦之后、东征之前。与此同时,邯郸城内,赵王偃在又一次催促赵葱出战未果后,秘密召见了从魏国来的使臣——那使臣的随从队伍中,有一个始终低着头的文士,其袖口内侧,隐约绣着一只残缺的玄鸟纹样。
第274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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