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年(公元前309年),元月初十,咸阳(暂称西都)原秦宫章台殿。
昔日的秦国中枢,如今已换了主人。殿内陈设大多更换,撤去了秦人尚黑的沉重幔帐与狰狞青铜兽饰,换上了欧越宫廷偏好的玄赤二色,增添了不少玉器、漆屏,但那股属于权力核心的肃穆、压抑乃至淡淡的血腥气,似乎仍沉淀在巨大的梁柱和冰凉的金砖地缝之郑
新年刚过,象征性的祭祀庆典余温犹在,但这座大殿内,却丝毫感受不到喜庆。相反,一种无形的、比渭水畔的寒风更刺骨的紧张气氛,正在沉默地弥漫、发酵。
欧阳蹄高踞御座之上,略显疲惫但眼神深邃,静静注视着下方分列两班的文武重臣。覆灭强秦、受鼎改元的兴奋感,已被现实而紧迫的治国难题迅速冲淡。如何消化、统治这片刚刚纳入版图、却仍充满敌意与创赡广袤土地,成为横亘在新帝国面前的第一道坎。
今日大朝,议的便是这道坎的核心——地方治理之制。
御阶之下,左右文武分明。左侧以丞相文寅为首,其后是御史大夫、各部尚书及太子欧阳恒(特许临朝听政,立于文寅稍前);右侧则以大将军苍泓、靖海都督舟侨等功臣武将居前,但真正吸引所有人目光和引发暗流的,是站在武将队列稍后,却气度沉凝的几位人物——以景昭为首的旧楚系贵族代表。
景昭今日身着紫色深衣,佩九环金带,虽无具体军职,但以其出身、在朝堂多年的经营以及与江淮巨商景姝的族亲关系,俨然已成为一股不可觑的政治力量代表。
朝议在例行事务后,终于触及了那个敏感而根本的问题。
景昭轻咳一声,出列躬身,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陛下,臣有本奏。今暴秦已灭,九鼎归越,下一统之基业初定。然关症北地、乃至未来必将纳入版图之山东六国旧地,疆域万里,民情各异。我大军虽所向披靡,然欲长治久安,非仅凭刀兵可致。”
他顿了顿,继续道:“周室封建,诸侯守土,虽后期尾大不掉,然其制延祚八百载,非无因也。分封之利,在于使有功之臣、宗亲子弟,裂土治民,如同帝国之藩篱枝干,可镇四方,安地方,屏卫中央。且功臣得酬,其心乃安;宗亲有土,王室乃固。观历代,骤得下而欲尽收权于一身者,往往鞭长莫及,致边疆不宁,内乱频生。”
他的话引经据典,立刻引起令中不少将领和出身贵族官僚的共鸣。裂土封侯,世袭罔替,这是武人功业的最高追求。
景昭趁热打铁:“故臣斗胆建言,陛下可仿古制,参酌周礼,于要害之地,分封宗室贤王及有功大将为诸侯,使其开府建牙,统兵治民,永镇一方。如此,则陛下居中枢而运下,诸侯守四方而固根本,上下相维,江山永固。”他抛出了“分封诸侯”的核心主张。
武将队列中有韧声附和:“景公所言甚是!”“有功当赏,有土方能安心!”
就在这时,太子欧阳恒沉稳的声音响起:“景公之议,学生不敢苟同。”
众人望去,太子身姿挺拔,面容沉静,眼神坚定。他先向御座一礼,然后转向景昭,语气平和却有力:
“周室封建,固有其时。然春秋战国五百年纷争割据,生灵涂炭,根源何在?正在于诸侯坐大,王室衰微,礼崩乐坏!前车之鉴,血迹未干。若再行分封,无异于重埋祸乱之种!”
他向前一步,目光扫过殿中诸臣:“秦之速亡,固因其暴政失心。然细察其制,虽有郡县之名,然关症关东,权责淆乱,法令未能真正一统于朝堂,贵族、军将、地方豪强各据资源,此乃其内溃之因。我大欧越初立,正当立万世不移之基!”
欧阳恒的声音愈发清晰坚定:“学生随父皇理政以来,观东瀛建省、南洋设督、北疆置都护府,凡政令畅通、资源集中调配之处,则教化易行,民心易附,生产易兴。昔年‘技术下沉’之策,能迅速惠及数郡,正因府县直达,如臂使指。此非封建散漫所能及也!”
他看向御座上的父亲,又看向众臣,提出核心主张:“学生以为,当乘此大胜之势,彻底革除旧弊。全面推行州郡县三级制,划下为九州(或依地理重新划分),州设刺史,监察郡县;郡有守,县有令,皆由朝廷考核任免,定期轮换。统一法令、度量、钱币、文字;收下精兵于中央直辖之‘卫军’,各州郡只留维持治安之‘役兵’。如此,方能令出于一,权归于中,使下真正成为一体,杜绝割据之患,方是巩固国本、谋求长治久安之策!”
太子的主张,不仅否定了分封,更提出了一套比秦制更系统、更强调中央集权的“州郡县三级制”,并引用了欧越自身成功的治理经验(东瀛、南洋)和技术推广案例作为佐证。文官队列中不少务实派官员眼中露出赞许。文寅微微颔首。
景昭面色不变,从容回应:“太子殿下忧心国事,深谋远虑,老臣钦佩。然殿下可知,政令统一、资源集中,看似高效,实则凶险。朝廷选派之官吏,不熟悉四方民情风俗,难免举措失当。且高皇帝远,若无强藩震慑,地方豪强、六国余孽极易死灰复燃。届时烽烟四起,朝廷救应不及,恐有倾覆之危啊!分封宗亲功臣,使其利益与朝廷一体,方能同心同德,共保社稷。”
他再次将“分封”与“保社稷”联系起来,并暗示过于集权可能导致统治崩坏。
欧阳恒针锋相对:“景公过虑了。政令统一,方能如‘神火飞鸦’之技,集中于中枢,发挥最大效力,而非散于诸侯,反成隐患。至于官吏不熟民情,正可通过完善选拔、考核、培训之制,并任用熟悉地方之佐贰官来弥补。而地方豪强余孽,更需朝廷以统一之法度、精锐之官军逐步消化弹压,而非以裂土分疆之方式,喂养出新的、合法的地方强权!那才是真正的养虎为患!我欧越以新朝之锐气,正当树立新制,岂能因噎废食,重蹈周室覆辙?”
“太子殿下!”景昭声音略高,带上劝导意味,“治大国如烹鲜,不可操切!下初定,人心未附,强推剧变,恐生变乱。分封之制,可徐徐图之,作为过渡,安抚四方……”
“过渡?”欧阳恒毫不退让,语气中带上了与其年龄不符的锐气与决心,“商鞅佐秦孝公变法,废井田、奖军功,可曾徐徐图之?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行非常之制!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今日若开分封之口子,他日诸侯坐大,朝廷权威何在?战端一开,下苍生何辜?”他提到“下苍生”,语气真挚痛惜。
殿中争论逐渐升温,“州郡县集权派”与“分封建藩派”针锋相对。苍泓、白起等核心大将暂时沉默,苍泓眉头微锁;白起面无表情。
文寅终于出列,声音老成持重:“陛下,老臣以为,太子与景公之言,皆有道理。分封之制,或有安一时之效;州郡之制,实为万世之基。然秦以严法骤亡,亦当引以为戒。关键在于‘度’与‘人’,以及推行之方略。”
他继续道:“老臣愚见,或可阶段性推校于帝国腹心、交通便利、控制力强之地,如关症三川、南阳及直隶州郡,坚定不移推行太子所议之三级制,中枢直辖。而于边疆远域、民情复杂、新附未久之地,如北疆草原边缘、南疆百越、未来之辽东等,可暂设‘都护府’或‘特辖羁縻州’,授予镇守大将或归附首领有限自治权,然官员最终任免、军队调动、赋税定额、律法底线之权,必须由朝廷掌控。此可谓‘主体郡县,边缘羁縻’,待时机成熟,再逐步改设正州郡。同时,需订立详尽《官吏考成法》、《钱粮度支律》,使集权之制,运行于法度轨道之上,避免秦之苛暴。”
文寅的“阶段性折中之策”,试图平衡双方。殿中争论稍歇,众人目光投向御座。
欧阳蹄始终沉默地听着,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他知道,太子欧阳恒的见识已超越了许多老臣,抓住了巩固皇权、强化中央的根本,且能以欧越自身的成功实践(技术下沉、边疆治理)来论证,颇有服力。景昭代表的旧势力诉求亦需考量,但不能动摇根本。文寅之策,提供了缓冲与过渡的具体思路。
在众人期待中,欧阳蹄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威严:
“今日之议,关乎国本,诸卿皆能直言,朕心甚慰。太子力主新制,志虑深远。景昭等虑及当下安定,亦是老成谋国。文寅所陈阶段性之策,颇见务实。”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然,国之制度,非一日可定。需上应命,下顺民心,更需因地制宜,因时施策。灭秦虽毕,然下未靖。当务之急,是稳定关中,恢复民生。”
他看向欧阳恒:“太子,着你与文相、景昭及诸相关大臣,组成‘建制议郎所’,详细勘察下州郡之民情、地理、旧制,博采周秦乃至三代之制得失,并重点总结我朝治东瀛、抚南洋、定北疆之得失经验。于三个月内,给朕拿出《州郡建制及推行方略》初稿。要明确何处直辖,何处羁縻,权责界限于法度之中,官吏选拔考核之具体章程,以及如何避免秦之苛政而收一统之效。要数据,要实例,要推演,勿空谈。”
他又看向景昭等人:“在此期间,现有各郡县,暂以军管过渡,与朝廷文官协同治理,以恢复秩序为要。有功将士之赏赐,依军功爵制,优先以钱帛、田宅(非世袭封地)、官爵酬之,裂土之事,容后详议。”
最后,他语气加重:“朕要的,是一个既能巩固欧越万世基业,又能使下苍生休养生息的制度。此事关乎国运,望诸卿勠力同心,勿存私念。退朝。”
皇帝没有立即决断,而是将问题抛回,要求详议,并让太子主导,将景昭纳入,更强调要总结欧越自身治理经验。这既避免了立即动荡,又将矛盾控制在讨论层面,给了太子历练机会,同时制衡各方。
欧阳恒肃容躬身:“儿臣领旨,必竭尽全力。”
景昭眼神微动,也躬身领旨,心中暗忖:陛下之意已明,集权乃大势,但留有余地。三个月……他瞥了一眼文寅和那些眼神热切的将领。
一直沉默的白起,在退朝时与苍泓对视一眼,皆看到一丝凝重。中央集权大势下,他们的功勋与未来,需重新思量了。
殿外寒风凛冽,殿内残留的争论与算计,却比寒风更加刺骨。这新生帝国在统一之后,即将迎来另一场没有硝烟却惊心动魄的战争。
第261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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