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咸阳。
这座矗立在西陲、历经秦国数百年营建的巨大都城，此刻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与喧嚣交织的诡异气氛所笼罩。死寂的是街道——往日摩肩接踵的东市西市空无一人，酒肆商铺门窗紧闭，只有寒风卷着落叶和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纸灰在空旷的街巷中打着旋儿。喧嚣的则是城墙——黑压压的人头在垛口后攒动，兵甲的撞击声、军官粗厉的呵斥声、民夫搬运滚木礌石的号子声，还有隐约的、压抑的哭泣与争吵声，混杂在一起，顺着冰冷的风飘出城外。
咸阳城，这座象征着秦国无上荣耀与权力的心脏，此刻已被三道钢铁洪流，从东、南、北三个方向，死死地箍紧。
东方，烟尘蔽日。欧阳蹄亲统的中军主力，在踏破蓝田、收降无数溃兵后，如同移动的山岳，缓缓推进至咸阳东郊。旌旗如林，枪戟如苇，最前方是缴获自秦军的、代表王铮和蓝田大营的残破旗帜，被故意挑在长杆上，随着寒风无力地飘荡，像一面面无声的招魂幡。中军那杆高耸入云、金线绣着狰狞龙纹的玄色“欧”字大纛下，欧阳蹄一身金甲，外罩猩红披风，骑在乌骓马上，遥望着远处那座灰黑色的、宛如洪荒巨兽匍匐在地平线上的城池。他的眼神里没有攻破蓝田、阵斩敌酋后的意气风发，只有一片深沉的、如渭水寒冰般的凝重。太阿剑静静地挂在腰间，剑鞘上王铮的血迹已被擦拭，却仿佛仍残留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
南方，白起所部如同黑色的铁流，自蓝田塬席卷而下，填满了咸阳东南的灞上原野。这支军队沉默得可怕，只有兵甲摩擦的沙沙声和战马偶尔的响鼻。士兵们的脸上大多带着长途奔袭、连续恶战后的疲惫，但眼神却像打磨过的刀子，锐利地刮过咸阳高耸的城墙。白起本人立在阵前，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暗色铠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微微眯起的眼睛，像在丈量城墙的高度、计算夯土的厚度、寻找每一块墙砖可能存在的缝隙。
北方，苍泓的铁骑如同展开的黑色羽翼，控制了咸阳以北的广阔区域，彻底切断了咸阳与北方任何可能的联系。骑兵们没有下马，就在马背上进食休息，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渭水北岸和更远的、通往北地郡的驰道。缴获的匈奴冒顿王旗，被苍泓命人立在最显眼处，与蓝田秦军的破旗遥相呼应，无声地诉着欧越帝国东西两线辉煌的胜利，也彻底粉碎了咸阳城内最后一点关于外援的幻想。
三路大军，如同三把烧红的铁钳，将咸阳死死夹在中央。 超过三十万的欧越将士，连同数不清的辅兵、民夫、攻城器械，将这座周长数十里的巨城围得水泄不通。营寨相连，炊烟如柱，刀枪的寒光映着冬日惨淡的太阳，让整个咸阳盆地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杀伐之气。
咸阳城头，新任的“秦王”嬴桢（虚拟，可为某公子在混乱中仓促即位），在一众面色灰败的公卿贵族和将领簇拥下，登上了东南角的城楼。他年仅十六，脸色苍白，身穿不合体的黑色王袍，头戴的冕旒都有些歪斜。他是公子巿与公子悝在蓝田大败、王铮战死的消息传来后，于极度恐慌和互相妥协中，被范雎与部分宗室元老匆匆推上王位的，更像是一个象征性的泥塑木雕。
当他从垛口望出去，看到那无边无际的欧越大军，看到那些飘扬的、代表秦国耻辱的破旗时，腿肚子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全靠身后老内侍死死架住。
“陛……陛下，”一个老臣声音发颤，“欧越人遣使送来最后通牒，限……限我三日内开城投降，可保宗庙不毁，公卿性命……”
“投降？”一个嘶哑却异常尖锐的声音打断了他。众人回头，只见范雎不知何时也登上了城楼。他比之前更加瘦削，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他看也没看瑟瑟发抖的秦王，径直走到垛口前，指着城下欧越军阵，厉声道：“看看下面！欧阳蹄会容得下大秦宗庙？会放过我们这些‘前朝余孽’？蓝田二十万将士的血还未干！王铮将军的尸骨未寒！投降？投降就是引颈就戮，就是将关中千里山河，将我嬴秦宗族数百年的基业，拱手送给这个僭越的暴徒！”
他猛地转身，扫视着城楼上众人，声音如同刀刮铁锈：“咸阳城高池深，存粮足支一年！武库军械充足！城内尚有可战之兵近十万！更有百万黎民！欧阳蹄想吞下咸阳，就得崩掉他满口牙！让他拿欧越儿郎的尸骸，来填平我咸阳的护城河！”
范雎的话像一剂猛药，让一些原本面露绝望的将领眼中重新燃起狠戾之色。是啊，退无可退，唯有死战！
“传王命！”范雎不再理会浑浑噩噩的秦王，直接代行下令，“将宫中所有宦官、年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宗室男子、各官府隶臣、刑徒赦免，全部编入行伍，分发兵器，上城协防！每坊每闾，抽丁壮组建民军，运输粮械，扑灭火患！所有私藏粮食、布匹、药品者，一经查出，立斩全家，物资充公！敢有言降者，无论贵贱，格杀勿论！”
他的目光投向城内，那里有巍峨的宫殿，有密集的里坊，有数以十万计惊恐无助的百姓。“告诉所有秦人，”范雎的声音冰冷而决绝，“没有退路了。要么战死，要么城破后一起死。大秦可以亡，但秦饶血性，不能灭！我们要让欧阳蹄知道，征服这片土地，需要付出的代价，他承受不起！”
残酷的战时法令迅速被执行下去。 咸阳，这座帝国都城，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和囚笼。哭喊声、呵斥声、鞭打声在各个里坊响起。衣衫褴褛的刑徒和面黄肌瘦的宦官被驱赶着扛起长矛；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被迫穿上不合身的皮甲，战战兢兢地爬上城墙；百姓家中的存粮被强行征调，连最后一点过冬的柴薪也被收走充作军用。恐惧和绝望在高压下变成了麻木的服从和一点点被煽动起来的、与城俱亡的疯狂。
城防被加固到了极致。除了原本就坚固无比的城墙（高约六至八丈，底宽逾十丈，青黑色夯土包砖），护城河被引渭水灌满，河面甚至被故意扔入大量铁蒺藜和削尖的木桩。城墙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弩炮、抛石机、狼牙拍、夜叉檑。滚木、礌石、灰瓶、金汁堆积如山。每隔数十步便设一烽燧，储备火油干柴。城内主要街巷开始构筑简陋的障垒，准备进行残酷的巷战。
欧越军大营，了望塔上。
欧阳蹄、苍泓、白起并肩而立，眺望着咸阳城头那番垂死挣扎般的忙碌景象。
“困兽犹斗。”苍泓冷哼一声，“范雎这是要拉着全城人陪葬。”
“他在赌，”白起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赌我们不忍心付出强攻咸阳的惨重代价，赌我们后方生变，赌时间站在他那边。将全城人绑上战车，确是狠毒，但也可能让守军短期内爆发出极强的抵抗意志。”
欧阳蹄沉默地听着。寒风卷起他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他能清晰地看到城墙上那些影影绰绰的、有些明显不是士兵的身影，能想象到此刻咸阳城内是怎样的人间地狱。范雎这一手，确实毒辣。强攻这样一座做好了玉石俱焚准备的巨城，伤亡将是文数字。而且，城内还有那么多平民……
“陛下，”猗顿悄无声息地出现，低声道，“黑冰台内线最后一次传出消息：范雎已彻底掌控城内军政，秦王形同虚设。范雎似有最终计划，但详情不知。另外，城内粮草储备，可能比预想的要少，且分配极其不公，怨言暗涌。”
欧阳蹄眼中光芒微动。坚固的堡垒，往往从内部崩塌最快。范雎的高压，或许能维持一时，但饥饿、恐惧、不公，这些都是火星。
“三日期限，照旧公告全军及咸阳城头。”欧阳蹄缓缓开口，“同时，将我们俘获的、愿意喊话的秦军中级将领，带到阵前，让他们向城内喊话，告知蓝田战败真相，告知北疆匈奴已臣服，告知投降者免死，顽抗者城破之日，按律严惩。”
攻心为上。
“攻城器械，加紧打造。井阑、云梯、撞车、抛石机，数量要足够同时进攻多处城墙。‘神火飞鸦’还有多少？”他看向随军的墨羿。
墨羿连忙道：“回陛下，原料紧缺，新造不易，仅余三十余具堪用。且咸阳城墙更高，防守更严，效果恐难如蓝田。”
“省着用，关键时再用。”欧阳蹄点头，又看向白起和苍泓，“围三阙一。南门、东门、北门为主攻方向，西门留出缺口，但伏精兵于外。若有溃兵百姓从西门出，只抓将领，余者驱散，不可滥杀。我军重心，放在突破城墙上。苍泓，你的骑兵做好入城巷战的准备，马刀比长矛更适合街巷。白起，破城先锋，还是由你来。”
“末将领命！”二人齐声应道。
命令一道道传达下去，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为最后、也是最惨烈的一击进行最后的准备。工匠营地里，伐木声、铁锤敲击声昼夜不息；后勤车队川流不息，将最后的粮草箭矢灾前线；士兵们打磨着刀剑，检查着弓弦，眼神中有对功勋的渴望，也有对即将到来的血肉磨盘的隐隐恐惧。
夕阳西下，将咸阳巍峨的城墙和欧越连绵的营寨都染上了一层凄艳的血红色。寒风更紧，卷着渭河的水汽和远方战场未散尽的焦糊味，呜咽着掠过原野。
咸阳城内，隐约传来了悲怆的秦地老腔，嘶哑地唱着古老的战歌，与欧越军营中雄壮的战鼓号角声交织在一起，在这片即将决定下归属的土地上空碰撞、回荡。
三日。
只剩下三日。
要么城门洞开，要么血流成河。
欧阳蹄按着太阿剑的剑柄，指尖能感受到剑柄上细腻的纹路和冰冷的温度。他望着咸阳城头那面在夕阳中无力飘摇的黑色“秦”字大旗，知道那面旗帜落下之时，便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是另一个时代，在无尽的鲜血与火焰中，艰难诞生的开始。
而无论是终结还是诞生，其代价，都必将沉重得让历史也为之叹息。
他忽然想起了张仪归隐前的话，想起了白起眼中深藏的寒意，想起了这数年征战途中，见过的无数废墟、焦土与尸骸。
“帝王之路……”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呼啸的寒风中，“果然是由白骨铺就。”
就在这时，一名哨骑飞马奔至了望塔下，急声禀报：“陛下！东北方向急报！燕国大将剧辛，统兵十五万，出临淄，已渡过濮水，向魏国方向疾进！意图不明，但魏国边境已告急！”
欧阳蹄、苍泓、白起三人霍然转身。
燕国，终于还是动了！在这个最要命的时候！
猗顿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手中还有一份更隐秘的、未及呈报的消息：齐国似乎也与燕国达成了某种默契，东海舟师都督舟侨报告，齐国有战船在沿岸集结。
真正的四面楚歌？
欧阳蹄的目光从东北方向收回，重新投向西面那座巨大的、沉默的咸阳城。眼神中的凝重，渐渐被一种更加决绝、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光芒所取代。
“加速备战！”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斩断了所有犹疑，“必须在燕军造成实质威胁前，拿下咸阳！告诉全军，我们没有退路，唯有向前！破咸阳，定关中，则下大势可定！任何敢挡在这条路上的，无论是秦是燕，朕都要将其碾碎！”
“诺！”
战鼓，擂得更急了。如同死神迫近的脚步，一声声，敲在咸阳城头，也敲在每一个关注着这场终极之战的人心上。
第257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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