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洛阳,秋意已深。太液池畔的柳树褪尽了最后一点黄绿,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瑟缩。与这萧瑟景致相反的,是宣政殿偏殿内焚着的龙涎香,以及香雾后两双同样冷静、却各具神采的眼睛。
猗顿与陈平对坐一案,中间摊开着一幅特殊的舆图——不是山川地形,而是标注着秦国关中及北地各郡县主要官吏姓名、籍贯、家世、嗜好乃至传闻中软肋的“人事网罗图”。图上墨迹新旧交错,显然已使用多时。
“陈中郎将,”猗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手指点向咸阳位置,“秦法森严,连坐酷烈,寻常手段难以撼动其核心官吏。范雎散播谣言,是想乱我军心;我们要做的,是真正动摇其国本。”
陈平的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姓名间逡巡,闻言微微颔首:“猗司直所言极是。秦以耕战立国,以法为教,官吏畏法甚于畏死。直接策反高位重臣,难如登,且易暴露。”
“所以?”
“所以,伐木不必尽断其根,蚁穴亦可溃千里长堤。”陈平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高位者难动,便动中下层;中枢者难图,便图地方郡县;军国大事难插手,便从粮秣、军械、徭役这些‘琐事’入手。秦法虽严,执行终归靠人。而人……总有价格。”
猗顿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似是赞许:“计将安出?”
陈平从袖中取出一份简牍,推了过去:“请看。这是近三月,经由陇西、北地走私渠道流入秦地的东瀛白银及南洋香料的粗略统计,较往年同期暴增五倍不止。秦地行半两钱,银价颇高,这些白银,大半并未流入市面,而是……消失了。”
猗顿迅速浏览,眼中了然:“入了私囊。”
“正是。”陈平压低声音,“下官仔细梳理过,这些白银流入最密集的区域,一是北地郡、上郡边关,二是关中西部诸县,三是……咸阳几个掌管物资调拨、刑狱讼词的官署周边。秦律禁官吏受金,然人性贪欲,岂是严法能尽绝?尤值此国乱将亡之际,更多人想的,恐怕不是殉国,而是寻一条后路,攒一点‘养老之本’。”
他手指在图上划过几条隐形的线:“我们不妨,给这些心中已有缝隙的人,再加一把力。用东瀛的白银,南洋的珍宝,甚至……许以战后的平安与富贵。不要求他们立刻反叛,只要他们在关键时刻,‘慢’一点,‘错’一点,‘丢’一点,就够了。”
猗顿沉默片刻,缓缓道:“此策甚毒,如慢火煎油。然耗费巨大,且需极精密之操作,一击不中,反遭其噬。”
“故需双管齐下。”陈平显然成竹在胸,“明线,由下官以典客中郎将身份,通过商路、游士等渠道,广撒金银,结交秦地豪强、失意官吏,散布欧越仁德、只诛首恶之议,营造大势。暗线……”他看向猗顿,“则需司直的暗卫精锐,行精准致命之击。选取关键节点上,那最可能被撬动的一环,施以重利,辅以……威迫。”
两人目光相接,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断与寒意。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可能比函谷关前更为残酷的战争。
数日后,咸阳城西,一间不起眼的粮肆后院。
夜色如墨,寒风穿过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咽之声。室内只点着一盏如豆油灯,映出两张脸。
一张是猗顿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代号“影七”,面容普通,扔进人堆立刻消失。另一张,则是一个五十余岁、身着秦国中级官服、面色惶惑又带着一丝贪婪的官员——秦内史属官,令史赵亥。内史掌管京师咸阳及其周边政务、刑狱,兼及部分军械督造与仓储,职位关键。
“赵令史,”影七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像在陈述事实,“令郎在陇西私贩军马铁器,按秦律,当腰斩,举家连坐。此事若上报,此刻坐在此处的,便该是廷尉府的狱吏了。”
赵亥身体一颤,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你……你们……”
“我们替你压下了。”影七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不是金银,而是几份盖有欧越典客寺及洛阳某显贵私印的文书副本,内容皆是承诺战后保全赵亥一家性命财产,并可在欧越治下为吏。“欧越皇帝陛下,求贤若渴。尤其赏识赵令史这般……熟悉秦地事务的干才。”
威逼与利诱,赤裸裸地摆在了面前。赵亥面色变幻,呼吸粗重。他确实在偷偷用职务之便,为儿子遮掩那要命的勾当。秦法如炉,他日夜心惊。如今秦国风雨飘摇,诸公子杀得你死我活,范雎神出鬼没……他这样的官,不过是巨浪中的一片叶子。
“你们……要我做什么?”赵亥的声音干涩无比。
“不多。”影七语气依旧平淡,“拖延‘秦锐铁’重弩箭矢的补充交付。下一批运往函谷关的箭矢,入库时‘不心’受些潮;调配文书上,‘恰好’出现点歧义,让交割慢上三五日;或者……记录库存的竹简,‘意外’毁坏几片。尺度你自己把握,只要让函谷关的弩箭,不那么充足,不那么及时便可。”
赵亥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他在军械上动手脚!而且是最关键的守城利器!一旦事发,绝对是车裂之罪!
“不……不行!风险太大了!督造官吏、验收军尉都不是瞎子!”赵亥连连摇头。
“没人让你明目张胆地破坏。”影七向前倾身,灯光在他脸上投下诡异的阴影,“只是‘疏忽’,‘意外’。秦国如今乱成这样,各部门衔接本就混乱,出点‘岔子’,再正常不过。我们会帮你打点好相关环节的‘熟人’。况且……”
影七又取出一个更的锦囊,推到赵亥面前。赵亥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两颗龙眼大、浑圆无瑕的东瀛珍珠,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却又冰冷的光泽,价值远超他半生俸禄。
“这只是订金。事成之后,还有十倍于茨东瀛白金,会安全送到你指定的地方。届时,无论秦存欧越亡,你赵家都有享不尽的富贵。”影七的声音带着蛊惑,“是赌一把富贵平安,还是等着哪命与家眷一起被绑赴刑场,赵令史,你是聪明人。”
赵亥死死盯着那两颗珍珠,眼中挣扎、恐惧、贪婪交织。油灯噼啪爆出一个灯花,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良久,他猛地一把抓过锦囊,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发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我干。”
与此同时,陈平主持的“银弹”攻势,也在更广阔的范围内悄然展开。
来自东瀛石见银山的白银,被铸成不起眼的饼状或粒状,通过早已建立的走私网络,源源不断流入秦国北地、陇西、乃至关中西部。接收它们的,可能是某个对频繁征发民夫怨声载道的县丞,可能是某个掌管地方粮仓、对上调粮秣心生不满的仓啬夫,也可能是某个家族在地方颇有势力、却对咸阳内斗感到失望的郡尉属官。
陈平深谙人心,他的许诺往往并不直接要求对方叛变,而是更隐蔽,更“合理”:
“只需在欧越北路大军路过时,‘力有不逮’,未能及时组织民夫彻底焚毁粮仓即可……”
“上报户籍、田亩数字时,稍稍‘估算’一番,让咸阳对本地实际存粮产生误怒…”
“押送役夫、物资前往前线时,路上‘多歇息’两日……”
动作不大,甚至难以追究单个责任。但当成百上千个这样的“疏忽”、“延迟”汇聚起来,产生的却是致命的滞涩福
效果最先在承受苍泓北路大军压力的秦国北地显现。
原本应按令向义渠、乌氏等前线据点输送粮草的几个县城,忽然变得拖沓起来。文书往来扯皮,道路“意外”损毁,征集到的民夫数量“不足”,押阅队伍在路上遭遇“股溃兵骚扰”不得不绕路……种种理由之下,前线秦军得到的补给开始变得不稳定,数量也打了折扣。
而北地的一些地方豪强,面对欧越骑兵的兵锋,抵抗的意志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当猗顿或陈平的人暗中接触,许以战后保全其土地、甚至给予一定自治权力时,闭门不纳、消极避战的情况开始增多。更有甚者,会“不心”让欧越的探子了解到某些秦军股部队的动向。
咸阳,相府密室。
范雎的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阴沉。他面前摊着几份来自北地和内史部门的报告。
“北地三城粮秣延期,皆称道路遭溃兵所阻?哪来那么多溃兵!分明是怯战推诿!”
“函谷关请求补充的‘秦锐铁’专用弩箭,已逾期两日未至?内史衙门回复称库册混乱,正在清查?荒唐!军情如火,岂容如此懈怠!”
他敏锐地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这不仅仅是混乱,这是一种缓慢的、系统性的“失灵”。有人在暗中给秦国已经紧绷到极致的战争机器,涂抹锈蚀的油脂。
“查!”范雎对跪在阴影中的手下低吼,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寒光,“给本相仔细地查!从北地那几个县令、县丞,到内史衙门所有经手军械仓储的官吏!一个都不许放过!重点查他们的家眷、财产,最近有无异常!还有市面上的白银流通,给本相盯紧了!”
他走到窗边,望着阴沉的夜空。欧越人不仅在正面强攻,更开辟了这条阴险的战线。金钱开道,腐人心志。这一手,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更难防备。
“欧阳蹄……你倒是舍得下本钱。”范雎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窗棂。必须尽快揪出这些蛀虫,以最残酷的方式处置,震慑人心。否则,不用等函谷关破,秦国自己就要从内部开始溃烂了。
然而,清查需要时间,需要人手。而在秦国目前的分裂状态下,范雎的命令能否出得了咸阳,能否被严格执行,都是未知数。
洛阳,典客寺密室。
陈平听着最新线报,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他对正在擦拭一把无鞘短刃的猗顿道:“司直,鱼已咬钩,水已搅浑。范雎此刻,怕是焦头烂额了。”
猗顿放下短刃,那刃身映出他毫无波澜的眼睛:“才刚刚开始。赵亥之类,不过是卒。真正的大鱼,还在后面。而且……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他望向西方,那里是函谷关的方向,“陛下和苍泓将军,在等着关墙出现真正的裂缝。白起将军那边……更需要后方混乱的配合。”
陈平点头,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复杂的人事网罗图,手指在一个新的名字上轻轻一点:“下一个目标,或许可以试试这里……秦国主管漕憎度的‘治粟内史’属官。函谷关的粮食,可都是从渭水漕运而来的。”
金玉为兵,攻心为上。这场悄无声息的战争,正沿着秦国的血脉经络,向着心脏部位,一寸寸蔓延。而函谷关前,那些因为弩箭补充不及而被迫节约射击的秦军射手,那些因为粮草延误而不得不缩减口粮的守城士卒,已然成为了这场无形战争最初、也是最直接的受害者。
帝国的崩塌,往往始于最微末处的裂痕。如今,裂痕已现,只待那最后的雷霆一击,或内部的彻底腐朽。
第249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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