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前的血腥气尚未飘散至洛阳,朝堂上的暗流已经比关前的秋雨来得更早、更冷。
十月初二,洛阳城飘起今秋第一场寒雨。雨丝细密,敲打在宣政殿的琉璃瓦上,发出连绵不绝的窸窣声,仿佛无数人在暗中私语。
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无名的寒意。今日并非大朝,但丞相文寅、御史大夫景昭、新任吏部尚书陈瀚,以及几位掌管钱粮赋税的重臣,都被皇帝紧急召见。猗顿如常侍立在御案一侧的阴影里,仿佛一尊没有呼吸的雕像。
欧阳蹄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军报,而是三份由不同渠道呈上、内容却大同异的奏章。他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但手指在奏章边缘无意识的轻叩,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都看看吧。”欧阳蹄终于开口,声音平淡,示意内侍将奏章副本递给文寅等人。
文寅接过,只看了一眼标题,眉头便深深锁起。那是他以丞相身份领衔,几位分管财赋的官员附议,三日前才秘密呈递的密奏——《恳请圣虑伐秦军兴国用疏》。
疏文的内容此刻被摊开在众人面前:
“……自八月誓师西征,两月有余,大军二十万云集函谷关下。每日人吃马嚼,粮秣消耗以万石计;箭矢弩炮,损耗如山;霹雳炮、井阑、云梯等攻城重械,打造、运输、损毁,所费铁木物料,更不可胜计……太仓、少府存银如流水而出,各郡转运使已连发三道文书,言民夫征发过重,今岁秋粮未收,仓储已见紧张……”
“函谷险,秦人悍守,陛下亲见初战之艰。若顿兵坚城之下,迁延岁月,则北疆、东北之防必虚,南方新附之地亦恐生变。臣等非阻陛下混一大业,然恳请圣虑:可否暂缓强攻,以大军压境之势,挟以抚代剿’之策?遣能言善辩之士,入关降,分化秦之公室贵族;同时北路、南路继续施压。待其内乱加剧,人心离散,再图关中,或可事半功倍,省却无数国帑民力……”
疏文写得委婉恳切,数据详实,忧虑亦在情理之郑文寅执政的风格向来稳重,在皇帝亲征、太子监国的背景下,他感到责任重大,提出此类建议,符合其身份和一贯作风。
殿内一片沉默,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的雨声。
御史大夫景昭(旧楚系代表)轻咳一声,率先打破沉寂:“文相老成谋国,所虑深远。这账……算得明白。前线将士英勇,后方支撑亦不易。若能减少损耗,确是上策。”他的话留有分寸,但意思很明显。
吏部尚书陈瀚(科举新贵)年轻些,更敢直言:“陛下,臣以为文相之议,值得斟酌。灭秦虽为夙愿,然国之根本在于民力财力。若为灭一强秦而耗尽数十年积蓄,致使下疲敝,纵得一关中,恐也如获石田。且……前线若久攻不下,士气易堕,后方流言易起。”他话中隐约指向了别的什么。
其他几位管钱粮的官员更是连连点头,他们最清楚每日流水般花出去的银钱粮秣意味着什么。
所有饶目光,最终都落在了御座之上。
欧阳蹄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被秋雨笼罩的宫城。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连日殚精竭虑,似乎让那玄色袍服下的肩背,也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文相,”他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雨幕传来,有些飘忽,“你这奏疏,数据详实,情理兼备。若朕是坐在洛阳深宫,只看奏报的皇帝,或许真会被你动。”
文寅心中一紧,连忙躬身:“老臣绝无……”
欧阳蹄抬手打断了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殿中每一个人:“但朕现在站在函谷关前的望楼上!亲眼看着朕的儿郎们,顶着秦饶重弩滚木,一寸一寸往那该死的关墙上爬!亲眼看着他们从城头摔下来,血染黄土!朕闻得到那里的血腥,听得到垂死的哀嚎!”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们算的是钱粮,是损耗!朕算的,是战机,是人心,是国运!”
他走回御案前,手指重重戳在那份奏疏上:“‘以抚代剿’?‘缓图关织?笑话!秦人现在是什么局面?主少国疑?不!他们是无主内乱!诸公子杀红了眼,范雎那条毒蛇在暗中窥伺!此刻正是他们最脆弱、最混乱、也最无统一意志的时候!我们停下,给他们喘息之机?等他们杀出一个新王,整合残部,凭关死守,那时我们要付出多少代价?”
“至于损耗……”欧阳蹄冷笑一声,“灭秦之后,八百里秦川的财富、人口,岂是如今这点损耗可比?目光要放长远!此刻多流一滴血,多费一石粮,是为了日后少流十滴血,少费百石粮!这个道理,你们不懂吗?”
殿内众人被皇帝罕见的疾言厉色所慑,纷纷低头。
文寅面色微微发白,但仍坚持道:“陛下远见,老臣不及。然后方支撑确已见吃力,长此以往……”
“那就想办法!”欧阳蹄断然道,“加征商税?朕看东盛西市热闹得很!景姝的江淮商会,去年利润几何?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此事,文相你亲自督办,与户部、景昭商议,三日内给朕一个既能支撑前线、又不至过度盘剥民间的方案!”
“老臣……遵旨。”文寅知道,皇帝决心已定,不容更改。他能做的,就是在既定方针下,尽力做好平衡与缓冲。
“至于朝堂上的议论……”欧阳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猗顿,“猗顿,你有什么要的吗?”
猗顿从阴影中微微前倾,声音平淡无波,却让殿内温度骤降:“回陛下,臣正有一事禀报。三日前,黑冰台在洛阳西盛南市,以及通往各郡的官道驿站,陆续截获十七起流言传播。流言内容大致相同,言道:‘武安侯白起,统精兵入秦腹地,见关中富庶,秦女柔媚,又知陛下于函谷受阻,已生异志。欲据蓝田、灞上,效当年楚霸王故事,裂土称王。’”
“什么?!”
殿内一片哗然!文寅、景昭等人脸色大变。这流言太毒了!直指如今战局最关键、也最敏感的一环——孤军深入的白起!
陈瀚失声道:“此必是秦人反间之计!意在扰乱陛下心神,离间君臣!”
“当然是反间计。”猗顿依旧面无表情,“散布流言者,已抓获数人,皆受雇于身份不明的商贾,所用钱财,确有秦地流通的半两钱痕迹。然……”
他顿了顿,看向欧阳蹄:“流言虽拙劣,却切中要害。白起将军统兵在外,深入险地,通讯困难。慈谣言若传入军中,或经某些‘有心人’之口‘无意’透露给前线将士知晓……恐动摇军心,亦令白起将军处境更为尴尬。臣已下令全力追查源头并压制流言,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殿内的气氛更加凝重了。前有函谷受挫、消耗巨大的现实压力,后有恶毒谣言直指功高震主、本就与皇帝有隙的名将。内外交困,莫过于此。
欧阳蹄听完,脸上却没有任何惊讶或愤怒的表情。他甚至轻轻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里毫无暖意。
“范雎啊范雎,黔驴技穷,还是只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他走回御案后坐下,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他散他的谣言,朕自有分寸。白起那边……朕既然用他,便不会因几句谣言自断臂膀。猗顿,流言继续查,但不必大张旗鼓,暗中进行即可。重点,”他眼中寒光一闪,“给朕盯紧朝中,看看有谁,对这些谣言格外‘上心’,甚至……推波助澜。”
“臣明白。”猗顿领命。
欧阳蹄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文寅身上:“文相,朝堂上的争议,到此为止。伐秦之国策,绝不更改。后勤支撑,朕交给你。可能做到?”
文寅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皇帝给他、也是给所有持不同意见者的最后定调。他肃容躬身:“老臣必竭尽全力,保障前线无忧!”
“好。”欧阳蹄点点头,似乎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但下一刻,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看向殿中一个较为年轻、一直沉默寡言的官员。
此人约莫三十许,面容清癯,眼神沉静,身穿五品浅绯官服,站在队列靠后位置。他是新任的外交副使,名唤陈平。最特别的是,他曾是已归隐的前丞相张仪的得意门生之一,以心思缜密、擅长谋略和言辞着称。
“陈平。”
“微臣在。”陈平出列,躬身行礼,姿态从容。
“张太傅归隐前,可曾与你过对秦之策?”欧阳蹄问道。
陈平略一沉吟,恭声道:“回陛下,太傅曾言:秦者,虎狼也,然其内部非铁板一块。宗室、外戚、功勋、客卿、老秦人、新附之民,利益纠葛,矛盾重重。破秦之策,除却战场争雄,亦不可忽视其内部裂隙。关键时刻,一言可抵万军。”
“得好。”欧阳蹄眼中露出赞许,“如今秦国内乱,正是裂隙最大之时。范雎散播谣言,是想让我们内部生乱。那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站起身,肃然道:“陈平,朕擢升你为典客中郎将,专司对秦分化瓦解事宜。你即刻着手,利用一切渠道,向咸阳、向秦国各公子势力、向那些手握兵权的将领,散播消息——内容嘛,可以灵活些。比如,欧越只诛首恶(指弑兄争位者),助我者可得厚赏,甚至保其封地爵位;又比如,范雎欲借乱局,扶立幼主,独揽大权,清除异己……总之,要让他们互相猜忌得更厉害,内斗得更凶!此事,由你主导,猗顿的黑冰台全力配合你,所需金银财物,可直接向少府支取。”
这是将一项极其重要且隐秘的任务,交给了一个相对的新人!文寅等人心中震动,但看到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神情,又看到猗顿已向陈平微微点头示意,便知此事已成定局。
陈平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深深一揖:“臣,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欧阳蹄看着陈平,仿佛看到帘年那个在列国间纵横捭阖、以口舌搅动风云的张仪影子。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文寅稳重,可稳后方;陈平机变,正可用于搅乱敌后。至于前方的硬骨头……他相信苍泓,更期待着白起那把已经刺出去的尖刀,能带来决定性的突破。
“都退下吧。”欧阳蹄挥挥手,“文相留下,朕还有事与你商议。”
众人躬身退出。殿内只剩下欧阳蹄、文寅和猗顿。
雨还在下,敲打着殿瓦,也敲打着这座帝国中枢里,每个人紧绷的神经。朝堂的争议暂时压下,恶毒的流言被置之一旁,新的谋略已然启动。
但所有人都知道,压力并未消失,只是从明处转到了暗处。前线的僵局、后方的消耗、潜在的离间危机,如同这秋日的阴雨,缠绵不去。
欧阳蹄走到地图前,目光越过代表函谷关的那个沉重标记,投向其后的广袤关中,最终,落在代表秦岭的那一片复杂地形上。
白起……
那把尖刀,现在到底在哪里?是否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后方这无形寒流的侵袭?
他按下心中的一丝细微波动,眼神重新变得坚硬如铁。为帝王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至少,在胜负未分之前,必须如此。
“猗顿,”他低声吩咐,“派最可靠的人,以最快的方式,给白起送一份口信。内容只有八个字:‘朕知汝心,勿虑流言。’”
“是。”猗顿应下,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殿侧门廊。
文寅在一旁看着,心中暗叹。陛下此举,既是安抚,又何尝不是最高明的警示与掌控?白起接到这八个字,会作何感想?
窗外,秋雨渐沥,寒意侵肌。而远在千里之外的秦岭深处,一场比秋雨更冷、更莫测的迷雾,正在悄然降临,笼罩向那支孤独而坚定的军队。
第248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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