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王宫,椒房殿内。
熏香袅袅,却驱不散初夏午后的燥热,更驱不散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宫女阿蘅眉宇间的忧色。
“娘娘,您怎么还能如此镇定?”阿蘅终于忍不住上前,声音压得极低,“那景姝入欧阳学宫不过月余,前日在学宫辩论中大谈什么以法治国,不避亲贵,引得满堂喝彩。如今宫中都在传,此女才貌双全,连大王都特意问起她的课业。”
田玥端坐于窗前的绣榻上,手中书简纹丝不动。她的目光穿过半开的雕花木窗,落在庭院中那几株开得正盛的石榴花上,红艳似火,灼人眼目。
“还有更糟的,”阿蘅见主子不语,愈发急切,“奴婢听,张仪丞相前日在朝会上,特意称赞景姝见识不凡,颇有王佐之才。娘娘,这张仪分明是在为楚人势力铺路啊!”
田玥终于缓缓转过头来。那张继承了齐国王室雍容气度的脸上平静无波,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阿蘅,你跟了本宫多年,怎么还如此沉不住气?”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张仪称赞的是她的才学,并非她这个人。大王过问学宫课业,更是再正常不过。”
阿蘅急得几乎要跪下:“可是娘娘,那景姝分明就是她父亲送进宫来争宠的棋子!如今朝中楚人势力日渐坐大,若是让她得了势,将来这后宫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吗?”
田玥轻轻放下书简,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你以为大王看不透这点心思?”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指尖轻轻拂过窗棂:“景昭献女,所求无非是家族前程,是政治投机。大王将其女送入学宫,而非直接纳入后宫,其意已是昭然。一为缓冲,二为考察。”
阿蘅张了张嘴,还想争辩。
“况且,”田玥打断她,语气转冷,“你以为从齐国接来几个宗室女,就能解决眼前的困局?那才是真正的下策。”
她的目光变得深邃:“我若此时急不可耐地阻拦,或引入齐女争宠,非但于事无补,反会显得本宫气量狭,不识大体。徒惹大王厌烦不,更会授人以柄,我这个王后只顾母族私利,不顾大王平衡朝局之难。”
阿蘅终于低下头:“是奴婢思虑不周。”
田玥转身,凝视着心腹宫女:“记住,在这深宫之中,争,要争在点子上;让,也要让得有价值。大王以法立国,重才重德。本宫身为王后,首要之责乃是辅佐大王,稳定内廷,而非争风吃醋,徒增烦扰。”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然此事避无可避,那便不如由本宫,亲自将它揽过来。”
当夜,欧阳蹄处理完政务,惯例来到椒房殿。
田玥注意到他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亲自斟了盏安神茶奉上:“大王可是在为朝政烦心?”
欧阳蹄接过茶盏,轻叹一声:“楚地旧贵不安分,朝中又有人借机生事。这张仪,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田玥在他身侧坐下,语气温和:“臣妾听闻,淮泗郡丞景昭之女景姝,在学宫中表现不俗?”
欧阳蹄抬眼看了看她,神色不变:“嗯。此女在学宫辩论中,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之见。张仪赞她,无非是想借机敲打那些固步自封的老臣。”
田玥微微一笑:“能入大王之耳,想必确有才识。只是臣妾想着,她一介女子,长期混迹于学宫士子之中,虽有袍服遮掩,终非长久之计,也易惹人非议。”
欧阳蹄挑眉:“王后的意思是?”
“既然大王亦有考察之意,”田玥语气从容,“不若让她暂居宫中流云殿偏殿,由臣妾亲自教导她一些宫廷礼仪、规矩。一来,全了她父亲的颜面,示大王怀柔之德;二来,臣妾也可就近观察其品性心术。”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看她是否真如外界所言,才德兼备,堪为……宫内之人。”
欧阳蹄闻言,目光在田玥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深的欣赏。他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田玥此举的高明之处。这并非简单的接纳,而是以退为进,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郑
“王后有心了。”欧阳蹄握住田玥的手,轻轻拍了拍,“如此安排,甚为妥当。便依王后所言。”
田玥柔顺地低下头:“此乃臣妾分内之事。”
消息很快传开。次日清晨,景姝在学宫接到旨意时,手中的书简险些落地。
“王后要亲自教导我?”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传旨的内侍。
“正是。”内侍面无表情,“王后娘娘仁德,特准姑娘入住流云殿偏殿,以便随时教导宫中礼仪。”
景姝心中百感交集。她明白,自己即将踏入的,并非仅仅是富丽堂皇的宫殿,更是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那位素未谋面、却已听闻其贤名的王后娘娘,亲自出手了。
当她带着简单的行装踏入流云殿时,田玥正在殿中品茶。
“臣女景姝,拜见王后娘娘。”景姝恭敬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田玥缓缓放下茶盏,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眼前的少女确实姿容出众,更难得的是眉宇间那股书卷气,与寻常闺秀大不相同。
“起来吧。”田玥语气平和,“既然入了宫,就要守宫里的规矩。从明日起,你每日辰时来椒房殿,本宫亲自教你礼仪。”
“是。”景姝垂首应道。
待景姝退下后,阿蘅忍不住低声道:“娘娘何必对她如此客气?不过是个楚女……”
田玥淡淡瞥了她一眼:“越是如此,越要以礼相待。你且看着,不出三日,她必会有所动作。”
果然,第二日景姝来学礼仪时,特意带了一卷自己注解的《欧越新法》。
“听闻娘娘精通法理,臣女不才,有些浅见想请娘娘指点。”景姝恭敬地呈上书卷。
田玥接过,随意翻看几页,心中暗惊。这景姝确实才学不凡,对《欧越新法》的理解甚至超过许多朝臣。更让她警惕的是,书卷中处处可见对欧阳蹄治国理念的推崇。
“见解不错。”田玥不动声色地合上书卷,“不过治国之道,不在纸上谈兵。你且,若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那些暗中勾结的楚地旧贵?”
景姝显然早有准备,从容应答:“臣女以为,当分而化之。愿归顺者,施以恩德;顽固不化者,施以雷霆。”
田玥微微一笑:“得容易。但你要知道,这朝堂之上,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是大王,也要权衡各方势力。”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景姝:“有时候,退一步,反而能进两步。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景姝神色微动,垂首道:“臣女受教。”
当夜,欧阳蹄来到椒房殿,问起景姝的表现。
田玥为他斟茶,语气平和:“确实是个聪慧的女子,对朝政也颇有见解。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太过急于表现。”田玥轻声道,“今日她与臣妾讨论楚地旧贵处置之事,言谈间颇有干政之嫌。臣妾已经点拨过她,希望她能明白后宫不得干政的道理。”
欧阳蹄闻言皱眉:“看来景昭教女,还是太过急功近利了。”
田玥温婉一笑:“大王不必忧心,臣妾会好生教导她。只是这后宫之中,最重要的还是懂得分寸。”
她轻轻依偎在欧阳蹄身侧:“臣妾只愿永远做大王最信任的人,为大王分忧解难。”
欧阳蹄揽住她的肩,语气欣慰:“有你在,朕很放心。”
而此时,流云殿偏殿内,景姝正对镜沉思。今日与王后的一番交谈,让她意识到这位看似温婉的王后,实则深不可测。
“父亲得对,这后宫之争,远比朝堂更加凶险。”她轻声自语,“不过,我既然来了,就绝不会轻易认输。”
镜中,少女的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
第169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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