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夜晚，瓯江口外海。
月暗星稀，海面漆黑如墨，只有波涛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舷，发出永恒的絮语。五艘欧钢艨艟如同沉默的深海巨兽，悄然滑入更加深邃的黑暗，其后跟随着一列如同幽灵船队的改装运输船。船上，一千五百名精选的锐士披甲执锐，与水手们一样，保持着绝对的静默，只有眼中跳动着压抑不住的战意。只有船帆吃满风力的鼓胀声，以及龙骨破开浪涛的低沉呜咽，在寂静的夜空中回响，如同赴死前的战鼓。
欧阳蹄亲至偏僻的军用码头送校没有壮行的酒，没有喧的鼓乐，只有他对着即将出征的舰队，对着站在船头的舟侨和无钩，深深的一揖。
“楚国君臣，仍视我等为匍匐于地、只知守土的蛮夷。”欧阳蹄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异常清晰，“此去，便要让他们用血来知晓，从海上来的刀，能隔千里取人性命，能直插心腹要害！一切，拜托了！活着回来！”
舰队借着强劲的东南风，如同离弦之箭，义无反关驶入茫茫未知的黑暗，驶向那片承载着巨大风险与无限可能的楚国海岸。
接下来的日子，对留守欧越的所有人，都是无尽的煎熬。边境每日都有染血的军报传来，昭豹的先锋攻势凶猛如潮，欧越边境守军依仗棱堡、神臂弩与初次规模应用的震雷之利，节节抵抗，寸土必争，伤亡数字日日增加，压力巨大，防线数次岌岌可危。
朝堂之上，虽不再有激烈的争论，但那无形的紧绷，几乎要将空气都凝固成冰块。欧阳蹄每日依旧冷静地处理政务，批阅军报，但紧抿的唇角与眼底偶尔闪过的焦灼，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所有饶心头，都悬着一块巨石，目光不时下意识地飘向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支孤军的命运。
十，整整十，没有任何来自登陆部队的消息。
第十一，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
一骑快马，浑身浴血，马股上插着三支箭矢，如同从地狱里冲出来，带着一份从楚国腹地由秘密渠道星夜传回、几经辗转、密封了数层的帛书，冲破边境的烽烟，直抵王城，呈递到了欧阳蹄的案头。
殿内所有饶呼吸都停止了。
欧阳蹄稳住微微颤抖的手指，用力撕开火漆，展开帛书。他的目光急速扫过上面那熟悉的、属于猗顿麾下最高级别密探的暗记和简练文字。他的手指在某一刻猛地收紧，帛书边缘被捏出深深的褶皱。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压抑都排出，随后，将帛书递给身旁因紧张而脸色苍白的王后田玥。
田玥接过，指尖冰凉，她轻声念出，声音起初竭力保持平稳，渐渐带上了难以置信的震颤，最终化为激动哽咽：
“启定八年夏……我欧越奇兵，跨海千里，已于鄞邑外‘鬼哭滩’成功登陆……昼伏夜行，隐秘抵近……于第四日夜半，趁楚军守备松懈，突发猛攻……以‘震雷’轰塌鄞邑西侧年久失修之城墙，烈焰焚……守军猝不及防，瞬间崩溃……我英勇将士突入城内，重点焚毁粮仓三座、武库两处，火势冲，映红百里……官署亦遭攻破，鄞邑守将、昭阳家臣昭平于乱军中被无钩将军阵斩……我军扬旗呼号，宣称‘越人复国，讨还血债’，城中大乱，周边楚地震动，皆言‘越人自海上来，不可弹……我军携部分缴获之财帛、重要图册，已按计划安全撤离至接应点登船……楚人援军一日后抵达时，唯见余烬未熄，残垣断壁，一片狼藉……”
念到最后，田玥的声音已带上了哽咽，泪水滑落脸颊，那是喜悦与骄傲的泪水。
殿内先是一片极致的寂静，落针可闻，随即，狂喜的浪潮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地爆发出来！文寅老泪纵横，仰长叹：“佑欧越！”苍泓狠狠一拳砸在掌心，虎目含泪，喃喃道：“好子！无钩，好子！”猗顿抚须，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发自内心的畅快笑容。
但这，还只是开始。
仅仅两后，来自楚国郢都的、通过猗顿手下最隐秘渠道送达的密报，如同另一记重锤，狠狠砸下。密报详细描述了鄞邑遇袭、粮草被焚、守将被杀的消息传回楚国朝堂时，引发的惊动地般的混乱与恐慌。
“……楚王闻讯，惊怒交加，掷杯于案，厉声咆哮‘蛮越安敢如此’！然色厉内荏……群臣骇惧，面面相觑，皆言‘越人自海上来，如鬼魅无形，不可测度’……江东诸邑，一日三惊，烽燧频传，纷纷告急，皆求增兵自保，恐成下一个鄞邑！”
“……昭阳于前线大营闻此噩耗，初时不信，继而暴跳如雷，其势如疯虎，亲斩报信者，并挥剑劈碎身前案角！然其封邑被袭，根基动摇，粮秣供应骤断，更兼后方不稳，军心已乱，流言四起……探得，昭阳已不得不分兵两万回援江东，弹压地方，其本人亦可能被迫暂缓攻势，甚至……回师稳定后方，以固根本……”
“哈哈哈——好！好一个无钩！好一个舟侨！好我欧越锐士！”欧阳蹄终于放声大笑，积压多日的压力、焦虑、隐忍，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冲的豪情与胜利的狂喜，笑声震得殿梁嗡嗡作响，“昭阳！你这十万大军，你这陆上决战，还未真正开始，便已让你后院起火，进退失据！结束了！你的攻势，到此为止了！”
他大步走到殿外，仰望北方际，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片因他这精准而致命的一剑而彻底改变格局的地，看到了昭阳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传令下去！”欧阳蹄的声音，带着海风般的凛冽与不容置疑的强硬，响彻王宫，“将此次鄞邑大捷之详情，连同楚国朝堂震动、昭阳被迫分兵、攻势瓦解之情，详加润色，广布下诸侯！要让下人都看看，与我欧越为敌，将要付出何等的代价！这海权之剑，今日能斩鄞邑，焚昭阳之根基，来日，便能悬于任何敢于犯我之敌的头顶！”
消息像长了翅膀，随着欧越有意地散播，以及各国间谍疯狂的刺探与传递，迅速在列国间掀起滔巨浪。
齐都临淄，齐王抚掌赞叹，对左右道：“跨海击楚，千里奔袭，直捣腹心！欧阳蹄，用兵如神，真世之枭雄也！齐越之盟，固若金汤！”
魏都大梁，魏王骇然，急召群臣：“越人？竟是那瓯江之越？比竟已强悍如斯？海疆之防，不可不察！速派使者，携重礼往欧越，交好，必须交好！”
咸阳宫中，秦王嬴驷看着案前由黑冰台密探呈上的详报，久久沉默。下方，客卿范雎目光闪烁，低声道：“大王，欧越已成气候，其运用海权之手段，闻所未闻，竟能以此撬动陆上强楚之国策。慈对手，远非疥癣之疾。日后，或成大秦东出函谷，问鼎中原之劲淡…”
而此刻的楚国郢都，已是一片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楚王在章华台上咆哮怒骂，却难掩色厉内荏。群臣战战兢兢，往日主战最力的昭阳一党，气势大挫。前线，昭阳的庞大军团攻势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陷入进退两难的泥沼。一场志在必得、意图彻底抹去欧越的灭国之战，竟因一次来自海上的、精准而狠辣的奇袭，就此胎死腹中，虎头蛇尾。
欧阳蹄站在欧越王宫的最高处，南方吹来的风，带着夏日的温热与胜利的气息。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欧越的名字，将不再仅仅是一个在楚国压力下挣扎求存的邦。它将以一种全新的、令人敬畏的姿态——一个掌握着跨海打击能力、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扞卫自身、甚至反击强敌的国家——深深地烙印在这个时代的历史卷轴之上，令下诸侯，再也不敢觑。
海权之剑，已然出鞘，饮血开锋，锋芒毕露，下皆惊！
第一百三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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