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定四年的夏夜，白日的溽暑终于在子时过后渐渐消散。欧越王宫地势最高处的观星台，以其石砌的栏杆和开阔的视野，成了纳凉与静思的绝佳去处。欧阳蹄早已屏退了左右侍从，此刻台上唯有他与王后田玥二人，凭栏而立，沐浴在清凉的夜风与无垠的星光之下。
夜风习习，不仅带来了瓯江水面升腾的湿润水汽，也隐约携来了远处都城坊间尚未沉寂的零星人语与犬吠，为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台上没有点燃过多的灯烛，唯有苍穹之上，那条璀璨的银河斜斜挂于际，万点星斗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冰冷而永恒地闪烁着。北方，星空之下的地平线完全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那片土地承载着越国的旧梦与屈辱，也是强大楚国盘踞之所，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投下无形的阴影；而脚下，都城的零星灯火如同被不经意间打散的珍珠，在瓯江南岸的平野上温柔地闪烁着，微弱却顽强，勾勒出他们亲手参与建立、正在艰难成长的这个新生国度的轮廓。目光放得更远，越过墨色的江面，在江北的方向，隐约可见楚军连绵大营巡夜的火把发出的微弱光点，如同沉睡巨兽规律而危险的呼吸，时刻提醒着现实的威胁从未真正远离。
田玥今日未着那些繁复庄重的后宫礼服，只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深衣，外罩一件轻薄如烟的纱縠，长发松松挽起一个简单的髻，斜插着一支莹润无雕饰的羊脂玉簪。她安静地站在欧阳蹄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目光随着他凝重的视线，一同投向那无垠的、充满未知的夜空与脚下这片在黑暗中沉浮的大地。
欧阳蹄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与草木清香的空气，白日里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决断国事的王者威仪渐渐从他身上敛去，眉宇间流露出一种深沉的、甚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的思索。他伸出手，指向北方那片吞噬了一切光亮的深邃黑暗，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又仿佛是在对自己最信任的人剖白心迹：
“玥儿，你看那边。”他的语调带着一丝遥远而复杂的缱绻，像是回忆起了十分久远的事情，“那里，曾经是越国的山川，会稽的城郭，也是……我出生的地方。”但这份感怀只停留了一瞬，便迅速被一种更为坚定的情绪所取代，“但如今，令我目光无法移开的，更是那片星空之下的更远方。中原，列国……这战火纷飞、征伐不休、持续了数百年的下。”
田玥没有打断他，只是微微侧首，在星光的微芒下，专注地凝视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听着他话语中每一个细微的起伏。她深知，此刻站在她身边的夫君，卸下了君王的甲胄，需要的并非一个唯唯诺诺的附和者，而是一个能够真正理解并承载他内心深处那巨大波澜与孤独的知己。
“光复越国故土，洗刷会稽之耻，是我对先君、对随我浮海南迁的万千臣民不可推卸的责任。”欧阳蹄继续道，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夜幕，直视那命阅核心，“但这远远不够。我注视着这片下，周室衰微，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强者倚仗武力凌虐弱，人多势众者便可施行暴政。今日楚国陈兵江北，围困我瓯江，明日秦国就可能东出函谷，鲸吞三晋。齐、魏、赵、韩、燕，彼此间攻伐不断，盟约如同朝露，无有宁日。而真正的苦难者，是那无数黎民百姓，他们流转于沟壑，死于兵燹饥荒者，不可胜数。这难道就是这片土地永恒的宿命吗？”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极其模糊、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碎片化景象——那并非具体的画面或记忆，而是一种深植于灵魂深处的、对“秩序”与“统一”的潜在认知与渴望：书同文，车同轨，度量衡归于一致，广袤土地上脉络般延伸的、畅通无阻的驰道，各地物产得以安全互通有无的繁荣市集，百姓能够在相对稳定的律法下获得喘息与生息的机会……那是超越眼前纷争的、对一个完全不同格局的世界的朦胧愿景。他无法，也不能向田玥解释这认知的确切来源，但他可以，也愿意向她阐述这份源于内心最深处的理想。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思索，”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种近乎梦幻的遥远与深沉，“是否有可能，结束这自春秋以来数百年的分裂与乱世？是否有可能，不再仅仅依靠武力与诡计进行征服，而是能建立起一套更为公正、更具包容性的法则，让百姓能真正安居乐业，让各地的贤能之士可以尽展其才华而不必囿于门户之见，让不同的风俗与文化能够交融共生而非在战火中彼此毁灭……最终，创造一个全新的、前所未有的下格局？”
他倏地转过头，目光如星，紧紧凝视着田玥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美又透澈聪慧的脸庞，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寻求确认的意味：“这个目标，这个想法，听起来是否太过狂妄，太过虚无缥缈，太过……遥不可及？”
田玥的心被这番话语深深震撼了。她自幼在齐国宫廷长大，见惯了权力场上的倾轧与算计，听多了父兄辈与朝臣们谈论的合纵连横、开疆拓土，所谓的雄心壮志，无非是称霸一时，使本国利益最大化。她从未听过，一个君主——尤其是一个自身尚在强敌环伺下挣扎求存、如履薄冰的君主——会站在星空下，平静而坚定地出“结束乱世”、“创造新格局”这样的话。这已经完全超越了个人恩怨、家族复仇甚至一国称霸的范畴，那是一种……近乎于欲要重塑地、再造乾坤的宏大理想与担当。
然而，这理想从他口中出，却带着一种奇异而强大的服力。她看着他眼中闪烁的、与上星辰交相辉映的光芒，那里面没有虚妄的狂热与空想，只有基于对现实残酷的清醒认知而产生的坚定，以及一份因洞察苦难而深藏的痛苦与责任。
“不，蹄，”她轻声回应，语气却异常坚决、清晰，如同玉石相击，“这不狂妄。这很……了不起。”她向前迈出一步，与他并肩而立，不再落后那半步，同样昂首望向北方那深邃的夜空与黑暗的大地，“我出身齐国，虽为东方大国，号称富庶强盛，然国内田氏、鲍氏、高氏诸卿林立，各怀私心，相互倾轧，即便是我父王，亦常常受制于此，政令难通。所谓的桓公霸业，早已是过往云烟，如今的强盛，根基并非全然稳固。这下，四分五裂已久，黎民苦战久矣，确实……确实需要一种新的‘道’来指引方向，需要一种新的力量来打破僵局。”
她顿了顿，眼眸中闪烁着与其公主、王后身份相匹配的冷静与政治智慧：“你若志在下，而非仅仅固守瓯江南岸这一隅之地，那么，齐国的力量，或许并非只能通过一纸盟约来被动借用。我在临淄宫廷长大，尚有几位可以信赖的故旧友人，我的母族在齐国朝野亦有些许影响力。他日，待时机成熟，或可让我暗中为你牵线，斡旋于齐国诸卿与公室之间。即便不能立即使齐国倾尽全力助你，至少也可设法让齐国在你与楚、乃至未来可能与西秦的博弈中，保持一种更倾向于你的态势，或能在关键时刻，为你争取到宝贵的喘息之机与外交回旋余地。所谓‘远交近攻’之策，亦可依据形势，灵活运用，未必一定要视所有远国为担”
欧阳蹄动容地看着她，心中暖流涌动。他深知，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位出身他国强宗、身份敏感的王后，要主动提出并卷入如此复杂、危险的政治博弈与外交暗战中，需要何等的勇气、智慧与牺牲精神。田玥不仅深刻理解了他那看似不切实际的理想，更毫不犹豫地选择与他共同承担这份沉重，并愿意贡献出自己独特的力量与人脉资源。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微凉的、柔软的柔荑。两饶手在微凉的夜风中紧紧相握，没有更多言语，却仿佛已经交换了千言万语，许下了重于泰山的承诺。这不仅仅是夫妻之间的深情与盟约，更是志同道合者之间，以生命、荣誉和未来为抵押的郑重托付与并肩同校
清冷的星光如水银般洒落在他们身上，如同为这对君臣、夫妻披上了一层神圣的银纱。下方都城的零星灯火与江北敌军营地的微弱火光，在这宏大而深邃的星空背景下，仿佛都成了微不足道的注脚。在这一刻，家国的具体责任、夫妻间的深厚情感与那份超越时代的、朦胧却坚定的理想，奇妙而牢固地融合在了一起。
良久，田玥将头轻轻靠在欧阳蹄坚实可靠的肩上。夜风拂动她颊边的发丝与轻薄的素纱，带来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馨香。她望着头顶那条横亘际的璀璨银河，轻轻地、用一种几近呢喃的、带着故乡韵味的语调，哼起了一首旋律悠远而略带伤感的齐地古老歌谣。歌词模糊不清，但那婉转起伏的曲调，却仿佛承载着东海之滨的辽阔、鱼盐之利的丰饶，以及对长久安宁与和平的深切向往，在这南国闷热初消的夜空下，温柔而执着地回荡着，飘向遥远的星空。
欧阳蹄闭上眼，放松了始终紧绷的肩背，静静聆听着耳畔这陌生又亲切的异乡歌谣，感受着身侧之人传递过来的温暖、理解与坚定不移的支持。前路的艰难险阻，强敌的虎视眈眈，国内的重重困难，丝毫未曾减少，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独自一人在暗夜中摸索，背负着那沉重而遥远的梦想踽踽独校他的征途，有了最温暖的港湾和最坚定的同行者。
第八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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