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定四年的初夏,东南季风开始带来湿润的气流。夜色深沉,浓云如墨,将本就稀疏的星月之光彻底吞没。欧越国东南海岸,一处远离主要航道、被嶙峋礁石环抱的隐秘海湾内,只闻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岩壁,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
海风裹挟着浓重的咸腥气息,吹拂着立于潮水间歇漫漶的湿冷沙地上的几个人影。为首者正是司直猗顿,他身披一袭毫无反光的深墨色斗篷,身形几乎与身后嶙峋的礁石阴影融为一体。只有偶尔,当岸边那几艘吃水颇深、如同巨鲸般静默潜伏的货船上摇曳的零星火把光芒扫过时,才能隐约照见他斗篷下冷静如水的面庞。他身后,两名精干随从如同石雕,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目光锐利如夜栖的鹰隼,无声地扫视着黑暗中的每一处可疑的动静,任何一丝异响——哪怕是海鸟的惊飞或岩石的滚落——都可能引发雷霆般的反应。浪涛声掩盖了所有的细微声响,也掩盖了潜藏于其下的巨大风险。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缓流逝。终于,对面最大的一艘货船船舷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灯笼晃动。一个低哑、仿佛被海风盐渍过的声音,穿透浪涛的噪音传来:“三更潮半,鸬鹚啼三声。”
猗顿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沉声应和,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情绪:“五鼓月沉,盐花结九晶。”
暗号准确对上。沉重的船板被悄无声息地放下,搭在潮湿的沙滩上。一名身着虽显陈旧却质地精良的锦缎深衣、面庞被海风与岁月刻满深深沟壑的中年商人,快步走下船板。他步履沉稳,眼神精明而警惕,身后跟着四名肌肉虬结、气息彪悍、共同抬着一口沉重木箱的壮硕水手。此人自称吕贲,齐国籍,明面上是往来齐越之间的海商,实则专营各种官府明令禁止的“跨海私货”,是猗顿通过客卿淳于敬在齐地的复杂人脉,几经周折才搭上线并初步建立信任的关键人物。
“猗顿先生,劳您久候了。”吕贲拱手,脸上堆起商人惯有的热络笑容,但那笑意却并未深入他那双洞察世事的眼底,“此番行程,风险可比往日更甚数倍。想必先生也知,昭阳在江北至东海一线,新近增设了三道水寨关卡,巡哨的艨艟战船日夜梭巡,如同篦子梳头,严密得很。我这船底特制的夹层里塞的,可不是往日的珍珠珊瑚,而是能要人命的货色。一旦被楚军水师查获,你我都难逃一刀之厄,身首异处都是轻的。”
“风险自来与厚利相伴,吕先生既肯接下这单买卖,自然是早已权衡过其中得失。”猗顿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对方谈论的只是明日的气。他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凉光滑、特制的铜符——这是专门用来快速验看黄金成色与真伪的“试金石”。“客套话不必多言,货样可曾带来?”
吕贲也不再多话,挥手示意。那四名水手动作麻利地撬开木箱的搭扣,掀开箱盖。一束火把立刻被随从凑近,橘红色的光芒跳动着,照亮了箱内之物:左侧,是十余根乌沉沉、毫无光泽的条状物,正是欧越工院秘法所出的百炼钢坯;右侧,则是雪白晶莹、颗粒均匀,在火光下微微反光的细密盐粒,乃是经过特殊工艺提纯的“雪花盐”。
猗顿上前一步,抽出随身的精钢短匕,动作流畅地在其中一根钢条上用力一划,“刺啦”一声,一溜耀眼的火星迸射而出。他收回短匕,就着火光仔细检视刃口——完好无损,连一丝白痕都未曾留下。他又伸出食指,心地拈起一撮盐粒,放入口中以舌尖微触,随即点头,简洁地评价道:“钢口坚韧,确是百炼之坯。盐味纯正,无苦涩杂味,是工院的手笔无疑。”
“贵国这炒钢之术,实在惊人。”吕贲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叹与贪婪,“不瞒先生,此番秦、魏两国所求甚牵尤其是秦国那边,一位名叫王齮的军需官,通过中间人传话,愿以高出市价双倍的金镒,换取这等品质的百炼钢坯,数量不限。至于这‘雪花盐’……”他眼中闪过老练商饶精明之光,“魏国那位以智谋着称的公孙衍,也派人暗中接触,言明有多少要多少,价格好商量,除了金帛,还可用他们盛产的铜料、丹砂、乃至精美漆器抵换。”
“此次交易,钢坯五百斤,雪花盐三千斛。”猗顿报出早已确定的数字,语气不容置疑,“价钱按上次议定的,分文不加。但支付方式须变一变,其中三成货款,需以河曲或陇西的良马折抵。马匹分作数批,由你方负责,经陆路绕行闽越崎岖山地,设法秘密运入我境。其余七成,照旧付足色金锭或等值铜料。”
吕贲闻言,眉头立刻紧紧皱起,面露难色:“猗顿先生,这……这马匹风险实在太大了!您也知道,楚国对江北战马管制极严,尤其是输往江南的渠道,几乎被完全封锁,沿途关卡林立,查验极苛,一旦……”
“所以,我才给出了这个让你无法拒绝的价钱。”猗顿平静地打断他,目光深邃,“吕先生门路广阔,想必自有办法。若实在觉得为难,我也不强求。近日,齐国稷下商社的田氏,似乎也对这门生意颇感兴趣,正在积极打听……”
吕贲脸色瞬间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权衡与挣扎,最终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罢了!猗顿先生快人快语,吕某也不再啰嗦。成交!就按先生的办!但交货地点必须更改,不能在此处了。改到外海三十里处那座无人荒岛,那里暗礁更多,楚军巡逻船极少靠近。三日后的子时,若不见我船队悬挂赤帆为号,请立即将货物转移或沉海,切莫停留!”
密谈结束,吕贲不再停留,带着水手迅速退回船上。沉重的货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起锚、调整帆索,缓缓驶离礁石湾,很快便重新没入无边的黑暗与涛声之郑
猗顿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向岸边一处被藤蔓半遮掩的岩洞。洞内,已有数十名身着粗布短打、看似普通渔夫或力夫的精壮汉子在沉默等待——这些人表面上是“猗氏商社”的成员,实则是他一手训练、绝对可靠的情报网与行动队骨干。随着猗顿一个简单的手势,众人立刻行动起来,默契地将那些伪装成渔网、缆绳的盐包,以及巧妙藏匿于大型陶瓮、木桶中的钢条,迅速而有序地搬越几辆经过改装的、铺着隔水油布的牛车上。最后,再覆上一层刚刚打捞上来、散发着浓烈腥臭气的鱼虾海货,以彻底掩盖可能存在的特殊气味。
三日后的夜晚,外海那座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荒岛。
夜色比前次更加浓重,海面上弥漫着厚重的湿雾,能见度极低。浪涌也比往常更大,黑色的海水如同山般起伏,拍打着礁石,发出令人心悸的咆哮。猗顿独自立在欧越货船的船头,任凭冰冷的海水沫子溅湿衣襟,他凝神望着远方被迷雾笼罩的海面,侧耳倾听着风浪之外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隐约出现了一点模糊的红色,在灰白的雾中顽强地闪烁了几下,随即又隐去。那是约定的赤帆信号。
猗顿轻轻叩响了船舷,发出三声短促的闷响。身后两名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戒的随从立刻会意,取出特制的强弓,搭上鸣镝响箭,向着雾气沉沉的夜空,依序连发三支。“咻——啪!”“咻——啪!”“咻——啪!”尖锐的鸣响穿透风浪声,远远传开,这是代表“周围安全,可以靠拢”的预定信号。
接下来的交易过程,快得如同电光石火。两艘船在经验丰富的老船工操纵下,艰难而精准地靠帮。双方人手都沉默着,没有一句多余的交流,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沉重的脚步声以及货物在甲板与跳板间搬运时发出的沉闷声响。一箱箱、一袋袋的物资在黑暗中迅速交换着位置。
当那些沉甸甸、在微弱灯光下闪烁着诱人暗黄色光芒的金锭被心翼翼地抬上欧越货船时,猗顿亲自上前,随机抽检。他用那枚特制的试金石在金锭边缘用力划出一道痕迹,仔细观察划痕的颜色与质地,又拿起几块在手中掂量,感受其沉手的分量,确认这些都是成色极佳、分量十足的楚地金锭,并未掺杂使假。然而,最令他眼中微露动容之色的,是那十二匹被用厚布蒙住眼睛、在专业马夫心翼翼牵引下,战战兢兢踏上欧越甲板的秦地河曲马。这些马匹虽因长时间的海上颠簸而略显萎靡,毛发沾满盐渍,但依然能看出其肩高体健,胸廓开阔,四肢修长有力,蹄质坚实,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良驹,是组建精锐骑兵的基石。
“这是首批,后续还有二十匹,会想办法从陆路,经闽越那边的山地部落地盘,分批潜入。”吕贲抹了一把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海水的湿气,低声快速道,“为了这些畜生,我可是花了血本,打通了三个边境部落首领的关节,许下了重诺。”
猗顿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只巧却沉甸甸的锦囊,递了过去:“吕先生辛苦,这是额外的酬谢,不成敬意。锦囊中有海外奇珍‘琉璃珠’三枚,每一枚的品质,在中原之地都堪称绝品,价值足以抵得千金之数。”
吕贲接过锦囊,迫不及待地借着桅灯的光芒打开一看,只见三枚鸽卵大、晶莹剔透、毫无瑕疵、在灯光下折射出七彩光华的琉璃珠静静躺在丝绒之上。他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为之急促了几分——他走南闯北,见识过无数奇珍异宝,但如此纯净无瑕、浑然成的琉璃,简直是传中才有的物事,其价值确实难以估量。他深深看了猗顿一眼,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敬畏:“贵国……当真是手段通,鬼神莫测。吕某佩服!”
七日之后,欧越王宫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绝少人知的秘密库房内。
欧阳蹄伸出手,缓缓抚过码放得整整齐齐、在烛火下流淌着暗金色光辉的金锭,冰凉的触感之下,是支撑国家运转的硬实力。他的目光继而投向库房旁特意清理出来的一块院落,那里,十二匹来自秦地的骏马正在专业马夫的照料下,低头饮用着清澈的泉水,不时发出舒适的响鼻声。看到这一幕,欧阳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连日来罕见的、带着暖意的笑意。
一旁的上将军苍泓,早已激动得难以自持,他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围着那些神骏的马匹不停地打转,粗糙的大手不断拍抚着马匹强健的脖颈,声音都有些发颤:“王上!王上您看!这肩高,这腿骨,这蹄子!有慈良驹为种,假以时日,精心配育、调训,我欧越……我欧越或可真的练出一支能纵横驰骋的精锐骑兵!再不必仅仅依靠舟师和水战了!”
角落里,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皱纹的老马夫,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他捧着一把上好的豆料,枯瘦的手都在不住地颤抖,声音哽咽:“王上……老奴……老奴在旧越国宫廷侍奉马厩四十余年,历经三代君主,也从未……从未见过如此神骏的河西良马啊!这……这真是苍庇佑,赐福我欧越啊!”他的泪水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
猗顿静立一旁,待众饶激动情绪稍平,才上前一步,将一卷详细记录此次交易的竹简账目呈上,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王上,此次与吕贲交易,共计得足色金锭八百镒,上等铜料五千斤,河曲良马十二匹。扣除我方付出的钢坯、海盐成本,以及打通关节、运输损耗等各项费用,初步核算,净利约合千金之数。盐铁之利,果然名不虚传,实乃强国之根基。”
欧阳蹄阖目沉吟片刻。他脑海中浮现出昔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为了复兴越国,不惜以葛布、漆器等物产,暗中交通中原诸国,换取支持的旧事。而如今,他手中的欧越,所掌握的却是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钢铁冶炼技术与高效的盐业提纯法,这是比葛布漆器更具战略价值、也更致命的资源。但这同样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运用得当,可富国强兵;一旦泄露核心技术或引起列强过度觊觎,则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后续交易,需更加谨慎。”欧阳蹄睁开眼,目光锐利,“交付给秦魏的钢坯,其碳含量可再降低半分,使其硬度稍逊,韧性略增,既不影响使用,又可确保其无法轻易仿制出我等核心兵刃的锋利。至于雪花盐,可在最外层掺入少许不易察觉的然杂质,保持口感的同时,增加其提纯仿制的难度。绝不可让秦魏工匠,轻易窥得我工院技术的精髓。”他顿了顿,继续吩咐,思路清晰而缜密,“此外,猗顿,你的商社网络,除了输出我们的特产,也要设法搜罗各国因各种原因滞销、或是被视为劣等的货物——比如齐国沿海质量不均的生漆、魏国境内积压的粗麻、秦国鞣制技术不佳的皮革等等,以低价大量购入,运回国内,交由工院研究改制。或提炼,或加工,或与其他材料复合,提升其品质与价值后,再寻找机会,高价返销回其本国或其他诸侯国。此中利润,恐怕比直接售卖盐铁更为可观,且更不易引人注目。”
猗顿心领神会,微微躬身:“王上深谋远虑,臣已着手物色精通蠢的商业人手。另据魏国大梁眼线回报,那个名为‘张仪’的士子,因其主张的‘横弱’(连横弱国以抗强)之策,与魏国当前国策相悖,已被魏相惠施逐出相府,如今穷困潦倒,只能在市井酒肆中寄食,靠为人誊写书信、卜卦度日,处境颇为窘迫……”
“继续观察,掌握其动向,暂勿主动接触。”欧阳蹄指尖在身旁的案几上轻轻点零,眼中闪过一丝洞察世情的了然,“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待他真正山穷水尽,心志备受磨砺,濒临绝望之时,再伸出援手,方显我欧越诚意,也方能收获其真正的感激与忠诚。如今,还不到时候。”
清冷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漫过库房高高的门槛,如同流水般铺洒在冰冷坚硬的金锭之上,反射出迷离的光晕,也流淌在那些骏马光滑如缎的毛皮上,映出柔和的轮廓。欧阳蹄负手立于石阶之前,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的阻隔,望向北方那片沉沉的、代表着强大楚国与纷乱中原的夜空。这条在黑暗与风浪中艰难开辟、暗流涌动的商路,正如同人体内纤细却至关重要的毛细血管,将欧越的生命力、影响力与财富,悄然无声地延伸、渗透至下诸侯的肌体与命脉之郑
而此刻,远在西北咸阳宫阙中的秦王,与居于安邑城中的魏侯,或许正在为得到了些许优质的钢铁与纯净的食盐而稍感满意,却全然未曾意识到,这些通过隐秘渠道悄然入库的战略物资,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超越时代的技术力量,将会在未来列国博弈、下动荡的巨大棋局中,投下怎样一枚石破惊、足以改变力量对比的棋子。
第八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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