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定三年的初夏,欧阳国的都城浸润在温暖而湿润的东南风郑瓯江水量丰沛,江面舟楫往来如梭,不仅有熟悉的渔船和穿梭于“欧越时的各地商船,更有几艘形制独特、来自更南方海域的舟楫,为新落成的“通海码头”增添了新的风景。巍然矗立的都城城墙,历经数次加固,墙头上飘扬的新制“欧阳”旗帜,黑底金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无声地宣示着这个新生政权的稳固与日益增长的自信。
这一日的清晨,王宫“定安殿”内,气氛庄重而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文武百官身着按新制制定的朝服,按品秩肃立两侧。相国文寅、上将军苍泓、司直猗顿、工院主管凫厘、司寇陈良、市舶司使季劼等核心重臣位列前端,神情肃穆,眼神中却交换着心照不宣的期待。连平日多在疾医营或学宫的首席医官吴萦,也因其参与国事咨询的身份而立于殿中,她目光沉静,细致地观察着殿内的一牵
欧阳王蹄端坐于王座之上。数年的风霜与国事的锤炼,已让他彻底褪去了初至瓯江时的流亡公子痕迹,也超越隶纯军事统帅的范畴。他的面容线条更加深刻,眼神深邃如古井,开国君主的威严与历经磨砺的沉稳交织融合。身着符合诸侯身份的黑色缯衣冠冕,虽不刻意追求楚王、齐王般的极致奢华,却在庄重实用中透出“明体达用”理念下的独特气度。王后田玥并未直接临朝,但她通过将内宫治理得井井有条以及对某些国事的间接参与,其影响力已悄然渗透至都城的方方面面。
“宣——闽越使者,监国使姒康上殿!” 司礼官悠长洪亮的声音,穿透大殿的寂静,在粗壮的梁柱间回荡。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明媚的阳光倾泻而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带,映照出一行风尘仆仆却又刻意整理过仪容的身影。
为首两人,风格迥异。一人身着闽越部族特色的赭色纹绣麻衣,颈戴硕大的砗磲项链,头发编成数条发辫盘于头顶,插着色彩斑斓的雉鸡翎毛,正是闽越君姒玉派来的正使。他身后跟着副使及数名捧着沉重礼箱、面色恭敬的随从。
而与他并肩而行,甚至略微领先半个身位的,则是一身欧阳国制式官服,面容黑瘦精悍,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姒康。他离开都城前往闽地担任监国使不过大半年光景,整个人却仿佛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淬炼。南方的湿热瘴气、山林的险峻莫测、各部族间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非但未能消磨他的意志,反而将他锤炼得更加内敛、精干。他步伐稳健,目光扫过殿内熟悉的同僚,最终定格在王座之上,那眼神中充满了对兄长兼君主的无比恭敬,以及完成使命归来、亟待汇报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臣,监国使姒康,奉王命抚慰闽越,今携闽越君姒玉特使,觐见王上!愿王上万年,欧阳国祚永昌!” 姒康率先跪拜行礼,声音洪亮沉稳,回荡在殿郑
那闽越使者也连忙跟着匍匐在地,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略显生硬的中原雅言高声道:“下国使,奉我君之命,叩见欧阳大王!谨献薄礼,恭贺大王立国,永镇南疆!” 他的态度谦卑恭顺,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畏惧,这与昔日越国未灭时,闽越作为偏远支系对王族若即若离、乃至隐隐自恃山高皇帝远的态度,已是壤之别。
“平身。” 欧阳蹄的声音平稳如山,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监国使远行劳苦,使者远来亦辛苦。赐座。”
内侍无声地搬来锦墩,姒康与使者谢恩后,心落座,姿态恭敬。
“寡人闻闽越之地,近来颇安泰,此皆赖监国使抚恤教化之功,亦赖尔主识时达务,顺应大势。” 欧阳蹄开场便定下了基调,既肯定了姒康的辛劳与能力,也给了闽越方面应有的体面。
使者连忙再次起身,躬身道:“回禀大王,我君深感大王威浩荡,亦感监国使驻跸教化之恩,日夜不敢有违上国。特命使献上本年贡赋,聊表臣服之心,绝无二志。” 他转身,从随从手中郑重接过一卷用闽越特有植物纤维制成的、略显粗糙的礼单,双手高高举起,过头顶。
司礼官上前一步,接过礼单,徐徐展开,运足中气,朗声宣读,声音清晰地传到殿内每一个角落:
“闽越献贡:合浦明珠十斛,犀角五十对,象牙百根,檀香木、花梨木等珍材十车,孔雀、白鹇等珍禽各二十对,生金百镒,丹砂五十斤,蜜蜡、翡翠、龙涎香若干……”
每念出一项,殿中便响起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着的骚动。尤其是听到“明珠十斛”、“犀角五十对”、“生金百镒”时,连素来见多识广、掌管国家钱粮贸易的季劼也不禁微微挑眉。这些来自岭南湿热丛林、遥远海岸甚至异域海岛的物产,对于地处东南沿海但核心区域在瓯江流域的欧阳国而言,同样是稀罕且价值不菲之物。那莹润的珍珠,苍劲的犀角,洁白的象牙,名贵木材仿佛隔着礼箱也能散发出独特的馥郁香气,笼中珍禽的羽毛在透过殿门的光线下闪烁着炫目的光彩。这不仅是一份象征臣服的贡单,更是闽越乃至更广阔南方地区丰富物产资源的集中展示,无声地诉着掌控这片土地所能带来的巨大战略利益和财富。
文寅捋着胡须,眼中露出计算与满意之色。苍泓则更关注那些可能用于军备的材料,如坚韧的犀角或可改良弓弩,硬木可用于制造兵器长柄。吴萦的目光扫过丹砂和某些听闻可入药的南方奇异植物,若有所思。凫厘则对生金的成色以及那些未曾见过的材料可能带来的工艺突破产生了浓厚兴趣。
欧阳蹄静静听着,面色沉静如水,直到司礼官念完最后一项,他才微微颔首,语气平和:“闽越君有此诚意,寡人心领。贡赋,寡人收下了。使者一路劳顿,稍后自有赏赐颁下。”
“谢大王恩典!” 使者喜形于色,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再次躬身拜谢。
这时,欧阳蹄的目光转向一直正襟危坐的姒康,语气中带着询问与考较:“监国使,你在闽越近一载,亲历亲为。且将你在彼处所见所闻,治理情状,施政得失,细细奏来。”
“臣,遵旨。” 姒康站起身,向王座躬身一礼,然后转向殿内百官,开始汇报。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条理分明,显然对此行做了充分的总结。
“回禀王上,臣奉王命抵达闽地后,首要之事,便是宣示王化,重申《欧阳新法》之要义,使其地官民知我欧阳制度。闽越君姒玉……大体配合,已在其主城及周边可控之地推行新政,废除部分血腥旧俗,如过度血亲复仇者,皆由官府依律裁决,不得私相报复。臣亦引入许行农师及其弟子所授之法,于适宜河谷推广曲辕犁与沃土浆,闽地气候湿热,土地肥沃,若得精耕细作之法,假以时日,粮食产量必能大增,此乃安定地方之根本。”
他略微停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其次,整军经武。臣与闽越君多次协商,已初步整编其部族兵卒,汰弱留强,去其老弱,得可战之兵约两千。此部兵卒,多生于山林,长于跋涉,尤其擅长攀越、潜伏、突击,熟悉山地作战。稍加系统训练,熟悉号令旗鼓,便可成为我国一支不可或缺的山林劲旅。目前,臣已委派我军中经验丰富的基层军官十余人,前往担任教官,教导其基本阵型、号令,使其渐与我军制同。”
“其三,开辟驿道,沟通消息。臣督率人手,并征用当地民力,已修建自闽地主城至我欧阳边境之主要驿路,虽因山势险峻,道路尚显简陋,但已可保证紧急军情政令旬日可达。沿途设驿传数处,亦方便了零星商旅往来。市舶司季劼大人此前曾派员接洽,已有少量闽地特产,如香料、草药,经由新辟山道运至我沿海,尝试通商,反响尚可。”
他的汇报务实而具体,涉及政、军、经、交各个方面,展现出了超出许多人预期的治理能力与全局视野。殿中众臣,包括一些此前对这位“前王弟”之能力或许存有疑虑者,此刻也不禁暗自点头。欧阳蹄眼中也闪过一丝极快的、无人察觉的赞许。当初力排众议,让姒康前往闽越,既是用其身份安抚旧越势力,也是一次对他心性能力的极限考验和磨练。如今看来,这步险棋,走对了。
然而,姒康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然,王上,诸位同僚,闽越之地,山高林密,溪涧纵横,部族散居,情形复杂,治理绝非易事。臣前述之政,多集中于闽越君直接掌控之平原河谷地带,以及少数愿意归附的大部落。至于更深、更险峻的连绵群山之中,”他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身旁的闽越使者,“仍有诸多大部族,或持险观望,或闭塞不通王化,言语难通,习俗迥异,甚至……据臣多方查探,其中不乏仍有与江北楚人暗通款曲、接受其金帛贿赂者。”
那闽越使者脸色微微一白,连忙将头垂得更低,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姒康没有明确点出“驺无诸”之名,但殿内所有知情者都心知肚明,“与江北暗通款曲”所指为何——这正是悬在欧阳国南疆的一根毒刺,一个随时可能溃烂的伤口。
“臣虽屡次派遣精干人手,携带礼物,深入险山招抚,然或遭冷遇,或被敷衍,收效甚微。其间,亦有我派出之两支负责勘探道路、联络部落的队吏员,在山中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今下落不明。” 姒康的声音带着一丝沉痛与无奈,“故,臣以为,欲使南疆真正宾服,化为欧阳稳固之后方,非一日之功,需恩威并施,刚柔相济,做持久经营之打算。目前之安定局面,基础仍显脆弱,需时刻警惕,心维系。”
欧阳蹄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王座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殿内一时陷入沉寂,只有殿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闹与更夫报时的梆子声,反衬出殿内近乎凝滞的气氛。
良久,欧阳蹄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传入每个人耳中:“监国使所言,俱是实情,洞察分明。卿在闽地,夙夜在公,推行政令,整军经武,开辟道路,招抚诸部,功不可没。寡人甚慰。”
他先充分肯定了姒康的成绩,随即目光转向那如坐针毡的闽越使者,那目光平和,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使者回去,须将寡人之言,原原本本,转告尔主姒玉。其归附之心,贡赋之诚,寡人已亲眼所见,记于心郑欧阳国待藩属部族,向来有功必赏,有过……亦必罚,界限分明。寡人许其依俗自治,然《欧阳新法》乃国之基石,关乎秩序根本,须在其辖境之内,竭力推行,不得有误。其所允诺之两千兵员,以及后续按季提供之物资、情报,需按时按量,保质保量送达,不得以任何理由延误推诿。”
他话语微顿,殿内温度仿佛随之骤降,语气转冷,如同瓯江冬日凛冽的江水:“至于那些盘踞深山、不服王化,乃至胆敢暗通外耽接受楚人贿赂者……寡人予尔主半年之期,令其自行清理门户,整肃内部。若其力有未逮,或阳奉阴违,届时,”欧阳蹄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寡人之披甲锐士,当持戈入山,代为剿抚,犁庭扫穴,绝其后患。欧阳之剑,利否?若有不决,可遣人北望,问一问江北楚营幸存之士卒。”
最后几句,带着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与强大自信,如同实质的寒冰,让那闽越使者浑身剧烈一颤,几乎是瘫软在地,连连叩首,声音发颤地保证:“使明白!使明白!一定……一定将大王威之言,一字不漏地带到!我君……我君定当竭尽全力,肃清奸佞,绝不负大王厚望!”
“起来吧。” 欧阳蹄语气复归平和,仿佛刚才的杀意从未出现,“监国使姒康,抚慰南疆,卓有功绩,赐金百斤,锦缎五十匹,擢升其为‘镇南都护’,总揽闽越及南方所有新附部族事务,有临机专断之权,可先斩后奏。”
“臣,姒康,谢王上恩!定当竭尽驽钝,镇抚南疆,消弭隐患,以报王上信重之恩!” 姒康激动地再次深深拜倒,声音中带着哽咽。镇南都护!这已是非同一般的封疆大吏之职,权柄极重,意味着欧阳蹄对他能力的完全认可和更大的期许与托付。
“使者亦赏金五十斤,绸缎二十匹,随行人员,各有赏赐。”
在一片看似皆大欢喜的封赏氛围中,欧阳蹄的目光,似乎才不经意地落到一直安静地站在使者身后稍远处的几个少年身上。他们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穿着闽越贵族的服饰,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憔悴,但更多的,是对这座宏伟宫殿、森严仪仗以及殿内这些气度不凡人物的巨大好奇与掩饰不住的敬畏,甚至有些畏缩。
“这几位少年郎是?” 欧阳蹄仿佛随意问道。
使者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回答:“回禀大王,此乃我君姒玉,以及几位势力较大的部族酋长之子。比久慕上国风华,心向王化,特遣来侍奉大王左右,聆听教诲。若能得蒙恩典,入欧阳学宫,习圣贤之道,学经世之用,实乃他们几世修来的福分,亦是我闽越之幸。” 这番话清晰地表明了这些少年的身份——质子。同时,这也是文化融合的开始。将这些未来的闽越统治阶层置于欧阳国都,长期接受“明体达用”思想的熏陶,其长远而深刻的影响,或许比几千军队的威慑更为持久和有效。
欧阳蹄自然洞悉其深意,点零头,语气温和了些:“准。即由博士祭酒文寅安排,入欧阳学宫就读,与我国学子一视同仁,好生照看,导其向学。”
“谢大王隆恩!” 那几个少年也学着使者的样子,有些生涩却努力标准地行礼,眼中闪烁着对未知学宫生活的憧憬与忐忑。
隆重的朝贡仪式至此基本结束。欧阳蹄又对姒康和使者勉励了几句,便宣布散朝。百官依序退出定安殿,不少人立刻围向新任的镇南都护姒康,纷纷道贺,同时也迫不及待地想从他口中了解更多关于那片神秘南疆的具体细节、风土人情以及潜在的机遇与风险。
欧阳蹄并未立即起身离开,他独自高踞于王座之上,目光似乎穿透了巍峨的殿宇穹顶,越过繁华的都城,投向了南方那云雾缭绕、层峦叠嶂的无穷山岭。姒康带来的消息,总体上是令人振奋的,南疆暂时获得了稳定,不仅解除了全力应对北方强楚时的后顾之忧,更获得了宝贵的兵源补充和战略资源供给,国力得以增强。但那些深处山症若隐若现的失控部族,以及如毒蛇般潜伏的、与楚勾结的隐患,仍是必须时刻警惕的威胁。它们如同隐藏在茂密丛林中的沼泽,看似平静,却不知何时会吞噬掉不慎的旅人。
“半年……”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咀嚼这个词的重量。这既是他给闽越君姒玉的最后通牒时限,也是欧阳国为自己争取到的、巩固内部、全力应对北方最大威胁的关键窗口期。昭阳在江北磨刀霍霍,那未知的新式攻城器械,就像一片不断积聚、愈发浓重低垂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欧阳国每一个决策者的心头。南疆的初步宾服,只是让欧阳国得以稍稍喘息,更加集中全部精力与资源,去迎接那场注定到来、且必然惨烈无比的狂风暴雨。
第八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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