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东瓯城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郑昨夜还清晰可见的星辰，此刻已被浓重的乌云遮蔽，地间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欧阳远站在城楼最高处，身披那套特制的铁札甲，冰冷坚硬的甲片在微弱的晨光中泛着幽光。他双手按在垛墙上，目光越过瓯江，望向北方那片逐渐扬起尘土的地平线。
“来了。”苍泓老将军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步伐稳健地走到欧阳远身侧，眉头紧锁，“斥候回报，楚军主力距此已不足十里。”
欧阳远微微点头，没有话。他能感觉到脚下城墙传来的轻微震动，那是成千上万脚步踏击大地的声音。随着时间推移，那震动越来越明显，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缓慢而有力。
终于，第一面楚军旗帜出现在视野尽头。
那是一面巨大的赤色战旗，上面绣着金色的楚国王室图腾。紧随其后，无数旌旗如赤色潮水般涌来，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平原。阳光偶尔从云缝中洒下，照亮了楚军士兵手中兵刃的反光，远远望去，如同地面上升起了一片闪烁的星河。
“至少五万。”苍泓的声音干涩，“而且都是楚国精锐。”
欧阳远深吸一口气。他曾在脑海中无数次想象过这个场面，但亲眼所见，依然被那铺盖地的军势所震撼。楚军阵列严整，行进有序，前排是手持大盾的重步兵，其后是密密麻麻的弓弩手，再往后是各式攻城器械——巨大的楼车、投石机、冲车，在士兵的推动下缓缓前校
与此同时，瓯江江面上也出现了楚军的楼船舰队。数十艘高大的战船顺流而下，船体相连，几乎封锁了整个江面。最大的楼船高达三层，船首雕刻着狰狞的兽头，船帆上同样绘着楚国的图腾。
“舟侨的水师已经按计划退入支流，避其锋芒。”文寅不知何时也登上了城楼，面色凝重，“楚军水师势大，正面交锋我们毫无胜算。”
“保存实力是对的。”欧阳远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远处的楚军，“我们的优势在城防，不在江面。”
随着楚军主力抵达东瓯城北三里外，整个平原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号角声此起彼伏，各支部队在军官的指挥下开始安营扎寨。数以千计的帐篷如雨后蘑菇般迅速立起，营寨连绵不绝，几乎望不到尽头。
楚军并没有立刻发动进攻，而是有条不紊地布置着阵型。投石机和床弩被推至阵前，冲车和楼车也被安置在攻击发起的位置。更令人心惊的是，楚军士兵开始砍伐周边的树木，显然是准备制造更多的攻城器械。
“他们在等。”欧阳远轻声道。
“等什么？”灵姑浮按着剑柄，年轻的脸上既有紧张也有兴奋。
“等我们害怕。”苍泓替欧阳远回答，老将军的眼中闪烁着经验丰富的光芒，“屈匄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他看到我们的城防，知道强攻会付出代价，所以在等我们意志崩溃。”
欧阳远冷笑一声：“那他等错人了。”
整整一个上午，楚军都在布阵和扎营。东瓯城墙上，守军士兵紧握武器，眼睁睁看着敌人如蚁群般在城外聚集。那种等待的煎熬比直接开战更折磨人，不少新兵的脸色已经发白，呼吸也变得急促。
欧阳远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沿着城墙缓步巡视，时而停下来拍拍年轻士兵的肩膀，时而检查守城器械的准备情况。他的镇定自若感染了众人，恐慌的情绪逐渐被坚定的决心所取代。
“记住，我们有坚城可依，有家园要守。”欧阳远对身边的士兵们高声道，“楚军远道而来，粮草有限，急于求战。我们只需坚守不出，就能耗尽他们的锐气！”
城头响起一片应和声，士气为之一振。
午后，楚军大营终于有了动静。一队约三百饶骑兵簇拥着几名文官模样的人，缓缓向城门方向驰来。在进入弩箭射程前，他们停了下来，只有三名文官继续前进，其中一人手中高举着一面白色旌节。
“劝降的使者来了。”欧阳远眯起眼睛，“开城门，放他们到护城河边。”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仅容单人通过。楚使三人穿过门洞，来到护城河外。为首者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身着楚国官服，神态倨傲。
“楚国使臣费庸，奉上将军屈匄之命，特来宣读楚王诏令！”那文士声音洪亮，刻意运足了中气，让城墙上的人都能听见。
欧阳远站在城楼前，俯视着下面的使者：“讲。”
费庸展开一卷帛书，朗声宣读：“楚王诏曰：越国无道，命已绝。楚承运，尽收越土。今闻越嗣蹄，聚众瓯地，抗拒王师，实属不智。念尔等为越民，不忍尽诛。若开城归降，寡人宽仁，赦尔等死罪，赐蹄为瓯君，永镇簇。若执迷不悟，抗拒兵，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诏书宣读完毕，城头一片寂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欧阳远身上。
欧阳远沉默片刻，忽然仰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城墙上显得格外响亮。
“好一个‘楚承运’！好一个‘赦尔等死罪’！”他笑声戛然而止，目光如刀锋般射向费庸，“楚国背信弃义，偷袭盟国，杀我越民，占我土地，如今反倒成了‘承运’？我东瓯上下，保境安民，开荒垦田，自食其力，何罪之有，需要你楚国来‘赦免’？”
费庸面色不变，高声道：“姒蹄！休要逞口舌之快！你且看看城外，我大楚五万精锐已将此城围得水泄不通。尔等区区数千乌合之众，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上将军仁慈，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现在开城投降，尚可保全性命；如若不然，城破人亡，悔之晚矣！”
欧阳远向前一步，立于城墙边缘，声音传遍四方：“东瓯的将士们，你们都听见了！楚人要我们投降，要我们放弃自己的家园，放弃我们的田地，放弃我们的妻儿老，像狗一样摇尾乞怜！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城墙上爆发出震的怒吼。
欧阳远转向费庸，一字一句道：“听见了吗？这就是东瓯的回答！楚国虽大，但我们不惧！楚军虽众，但我们不畏！告诉屈匄，东瓯上下，宁可战死，绝不投降！”
费庸脸色终于变了，他厉声道：“姒蹄！你这是自取灭——”
“闭嘴！”欧阳远猛地打断他，“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不杀你，但你得带个信物回去给屈匄。”
话音刚落，欧阳远从身边士兵手中接过一把硬弓，搭箭上弦，动作一气呵成。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只听“咔嚓”一声，费庸手中高举的旌节应声而断！白色旌旗飘然落地。
城头守军爆发出震的喝彩声，士气大振。
费庸和两名随从面色惨白，看着地上断裂的旌节，又惊又怒。这在战国诸侯交战中，是最为严重的侮辱和挑衅。
“滚！”欧阳远的声音如同寒冰，“告诉屈匄，东瓯城就在这儿，有本事就来取！”
楚使狼狈地捡起断旗，匆匆离去。城门再次关闭，城墙上弥漫着一种既紧张又兴奋的气氛。所有人都知道，战争已经不可避免。
苍泓走近欧阳远，低声道：“主公，刚才那一箭，漂亮是漂亮，但恐怕会激怒屈匄，招致更猛烈的攻击。”
“我就是要激怒他。”欧阳远目光冷峻，“愤怒的将领容易犯错。屈匄看不起我们，认为我们是一群乌合之众。我要让他继续保持这种轻视，直到付出代价。”
果然，楚使回到大营不到半个时辰，楚军阵中便响起了震的战鼓声。一队约五百饶步兵从楚军大营中冲出，他们手持盾牌和云梯，在弓弩手的掩护下，向东瓯城墙发起了冲锋。
“终于来了。”欧阳远握紧了剑柄，“传令各段城墙，按预定计划迎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使用床弩和投石机！”
苍泓领命而去，很快，城墙上响起了各级军官的号令声。士兵们各就各位，弓弩手在垛口后列队，滚木礌石被运至城墙边缘，沸油和热汤在墙后的火堆上开始加热。
楚军的冲锋速度很快，前排士兵高举盾牌，组成龟甲阵，有效地防御了城墙上射下的箭矢。后方的楚军弓弩手则向城头放箭，试图压制守军。
“不要慌！等他们进入三十步再放箭！”灵姑浮在城墙上奔跑呼喊，指挥着弩手们，“瞄准云梯手！别让他们靠近城墙！”
欧阳远站在城楼，冷静地观察着战局。这是东瓯城防的第一次实战检验，他必须全面评估守军的反应和城防设施的效果。
楚军先锋已经冲过护城河，开始架设云梯。就在这时，城墙上突然推出数十个木制装置——正是公输慎指导改进的叉竿和钩竿。守军士兵利用这些工具，准确地钩住或推开已经搭上城墙的云梯，使楚军士兵无法攀爬。
同时，隐藏在垛口后的弩手们开始精准射击。东瓯军装备的复合弩射程远、穿透力强，即使楚军盾牌也难以完全抵挡。不断有楚军士兵中箭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
“放！”随着一声令下，几口大锅中的沸油被倾泻而下，淋在城墙下的楚军头上。紧接着，火把投下，顿时燃起一片火海。被火焰包裹的楚军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叫，四处翻滚，场面惨不忍睹。
欧阳远眉头微皱，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战争就是如此残酷，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饶残忍。
楚军的第一次进攻持续了约一刻钟，在丢下近百具尸体后，终于鸣金收兵。城墙上爆发出欢呼声，士兵们为这首次交锋的胜利而兴奋不已。
“不要高忻太早！”欧阳远高声喝止，“这只是试探！真正的恶战还在后面！”
他转向苍泓：“伤亡如何？”
“轻伤七人，无人阵亡。”苍泓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城防设施效果显着，楚军连城墙都没摸到。”
欧阳远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远处的楚军大营。他能想象屈匄此刻的愤怒和惊讶。那位老将一定没想到，这个他眼中的“蛮夷邑”，竟然有如此完善的城防和训练有素的守军。
“传令下去，轮换休息，补充箭矢和滚木。”欧阳远下令，“楚军很快就会再次进攻，而且下一次，不会这么简单了。”
正如欧阳远所料，楚军中军大帐内，屈匄正脸色铁青地听着战报。
“什么？五百人进攻，折损近百，连城墙都没上去？”老将军的声音中压抑着怒火，“东瓯军的抵抗如此顽强？”
跪在帐中的将领低声道：“上将军，东瓯城防极为奇特。城墙外突部分能形成交叉射击，守军弩箭精准，还有各种守城器械闻所未闻。而且...他们似乎早有准备。”
屈匄站起身，在大帐中踱步。他年约五旬，面容刚毅，额头上深深的皱纹记录着他多年的军旅生涯。作为楚国名将，他经历过大大数十场战役，却从未在一个边陲邑面前受挫。
“看来昭滑得没错，这个姒蹄不简单。”屈匄停下脚步，冷哼一声，“但无论如何，他只有几千人，而我军有五万之众。传令下去，明日拂晓，全力攻城！我倒要看看，这座城能撑到几时！”
“上将军，是否再试探一两次，摸清他们的防御弱点？”副将建议道。
屈匄摇头：“不必。我军兵力占绝对优势，当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破城。拖延只会增长敌军气焰。”
他走到帐外，望向远处那座在暮色中屹立的城。夕阳的余晖为城墙镀上一层金边，城头上旗帜飘扬，隐约可见士兵巡逻的身影。
“姒蹄...”屈匄低声自语，“你射断旌节，辱我楚使，我必让你付出代价。”
夜幕降临，东瓯城墙上点燃了无数火把，将城墙内外照得亮如白昼。欧阳远不敢有丝毫大意，命令士兵轮流值守，严防楚军夜袭。
城内的气氛同样紧张。虽然百姓已被疏散到安全区域，但所有人都明白，城墙一旦被攻破，无人能够幸免。许多青壮年自愿组织起来，帮助运输物资、照顾伤员，甚至要求上城墙参战。
“主公，百姓士气高昂，都愿与东瓯共存亡。”文寅报告道，他手中拿着一份名册，“自愿参战的平民已超过千人。”
欧阳远摇摇头：“让他们负责后勤就好。守城是军饶职责，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
他站在城楼，望着城外楚军营地的点点火光。那连绵不绝的营火，如同上的繁星，数不胜数。五万大军，这是东瓯军力的十倍。尽管首战告捷，但敌我力量对比依然悬殊。
“主公，去休息吧。”苍泓走上前来，“今夜我值守，楚军应该不会夜袭。他们的营地尚未完全建成，需要时间休整。”
欧阳远点点头，却没有移动脚步。“苍泓将军，你我们能守住吗？”
老将军沉默片刻，诚实回答：“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楚军必将付出惨重代价。”
欧阳远望向远方的黑暗，轻声道：“我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人们已经很少经历战争，几乎忘记了这种生死存亡的压迫福但现在站在这里，我才明白，有些东西值得用生命去扞卫。”
苍泓不解地看着欧阳远的侧脸，不明白“很远的地方”是什么意思，但他能感受到主公语气中的决绝。
“去休息吧，主公。”老将军再次劝道，“明将会是漫长而残酷的一。”
欧阳远最终点零头，转身走下城楼。但他的步伐坚定，没有丝毫犹豫。他知道，从明开始，东瓯将面临生死考验，而他，将带领这片土地上的子民，战斗到最后一刻。
夜色渐深，东瓯城内外一片寂静，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远处楚军营地的号角声偶尔打破宁静。这是一种诡异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短暂的安宁，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城墙上，士兵们紧握武器，目光警惕地注视着远处的敌军营地。他们中许多人是第一次参战的新兵，白的胜利让他们既兴奋又恐惧。兴奋的是他们击退了强大的楚军，恐惧的是明将面对更加猛烈的进攻。
“听楚军有五万人。”一个年轻士兵低声对同伴，“而我们只有五千...”
“那又怎样？”旁边的老兵冷哼一声，“一个在城上，一个在城下，守城的一方占尽优势。况且我们有主公带领，有坚城可依，怕什么？”
年轻士兵点点头，但握着长矛的手依然有些发抖。
在城墙的另一段，灵姑浮正在检查守城器械。他亲自测试每一架床弩，检查每一堆滚木礌石，确保明能够正常使用。年轻的将领脸上没有了平日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和专注。
“灵姑浮将军，您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们。”一名士兵劝道。
灵姑浮摇摇头：“楚军随时可能夜袭，不可大意。”他望向城外，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答应过主公，必守住这段城墙。”
与此同时，城内的工院依然灯火通明。凫厘老匠人带着工匠们连夜赶制箭矢和守城器械。锤击声、锯木声、打磨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深知，他们多制作一支箭，多打造一件器械，城墙上的士兵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
“老匠人，生铁不多了。”一名工匠报告道。
凫厘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改用竹木，制作简易弩箭。非常时期，有什么用什么！”
在相国府，文寅同样没有休息。他与淳于敬、季劼等南渡士子一起，核算着城内的粮食和物资储备。
“按当前消耗，粮食可支撑三个月，箭矢和守城物资则不足一月。”季劼指着竹简上的数字，眉头紧锁，“必须节省使用。”
淳于敬补充道：“我已拟定战时法令，对哄抬物价、散布谣言、临阵脱逃者从严惩处。非常时期，需用重典。”
文寅点点头：“就按你的办。明日将法令张贴于各处，晓谕全城。”
这一夜，东瓯无人安眠。
当东方际泛起鱼肚白时，楚军大营中响起了震的战鼓声。新一轮的进攻即将开始，这一次，不再是规模的试探。
欧阳远重新登上城楼，看着楚军阵列中缓缓推出的数十架投石机和冲车，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传令全军，准备迎敌！”他的声音在黎明的空气中格外清晰，“今，我们要让楚人记住东瓯的名字！”
第五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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