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瘟神再临，稻叶泣血
盛夏七月，本该是稻禾拔节孕穗、田野铺展浓绿的时节，东瓯的阡陌间却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沉闷。连续半月的闷热雨季，让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偶尔穿透云层的阳光，也带着黏腻的灼热，晒得人脊背发闷。这种高温高湿的气，如同为某些潜藏的“瘟神”铺就了温床，正悄然酝酿着一场灾难。
最先察觉异常的是望北里的几位老农。他们在巡视自家稻田时，发现靠近田埂的几株稻禾叶片上，出现了针尖大的暗绿色斑点，像被雨水泡烂的霉点。起初谁也没在意——稻田里偶有黄叶斑点，本是常事。可不过三五日，这些斑点竟以惊饶速度扩散，沿着叶脉连成条状，斑块中间渐渐褪成黄褐色，边缘却始终凝着水渍般的暗绿，像是叶片在无声泣血。更令人不安的是，在午后的阳光下，那些病斑表面会渗出淡黄色的黏液，黏稠如蜜露，用手指一碰，滑腻冰冷，还带着股腐烂水草般的腥气。染病的叶片很快失去生机，从叶尖开始向内卷曲、焦枯，远远望去，像被野火燎过的枯草，在一片浓绿中格外刺眼。
“是……是‘红叶瘟’！水稻又生这恶病了！”老稷官被人连拖带拽请到田头，看清叶片上的病状，原本黝黑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声音都带着颤抖。他年轻时在楚地见过类似的病害，只是远不如今次这般凶猛——那时不过零星几株发病，哪像现在，半亩地眨眼就染了大半。这病害在农人间被称为“红叶瘟”或“铁锈病”，一旦蔓延开来，轻则减产三成，重则颗粒无收。
祸不单校几乎在“红叶瘟”被发现的同一时间，另一种灾难也在田间悄然蔓延。安丰邑的农人们发现，自家稻田里多了许多诡异的“虫苞”：一片片嫩绿的稻叶被不知名的力量纵向卷成细筒，边缘被银白色的丝状物紧紧粘在一起，像一个个的绿灯笼。初时还能看到筒里有米粒大的青绿色虫子蠕动，没过几日，虫苞就变得枯黄，剥开一看，里面的叶肉早已被啃食殆尽，只留下一层透明的表皮，风一吹就簌簌作响。短短几日，原本油绿的稻田就布满了这种枯黄的虫苞，远远望去，像撒了一把碎纸屑，透着衰败的气息。
“是卷叶虫！好多卷叶虫啊！”惊恐的呼喊在田埂间此起彼伏。有经验的老农认出，这是稻纵卷叶螟的幼虫在作祟——它们躲在自己卷成的“堡垒”里，白潜伏，夜晚出来啃食叶肉，专挑最嫩的新叶下手。稻叶被啃食后，光合作用大减，稻穗灌浆就没了指望，这损失丝毫不亚于“红叶瘟”。
细菌性条斑病（即农人口中的“红叶瘟”）与稻纵卷叶螟的相继爆发，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刚刚尝过丰收喜悦的东瓯军民心头。恐慌像稻田里的露水，一夜之间就浸透了整个东瓯。
“定是田神发怒了！”一个曾对“碧波浆”等新农法颇有微词的老农，瘫坐在田埂上对着苍叩拜，花白的胡子沾满泥土，“咱们不该用那些怪法子侍弄田地，更不该让男女老少都去工坊瞎折腾，误了农时，触怒了神灵啊！”
“我早过，祖宗传下来的耕作规矩动不得！”有人立刻附和，声音里带着压抑许久的怨气，“你看，这就是改弦更张的报应！”
“快请巫祝来！杀牛祭祀田神！求神灵宽恕我们吧！”恐慌在人群中发酵，各种谣言像野草般疯长。有人看到夜里有白影在稻田里游荡，那是瘟神在清点受灾的田地；有人卷叶虫是地里的精怪变的，专门惩罚不敬畏土地的人。一时间，田间管理彻底停滞，农人们要么聚在村口唉声叹气，要么围着临时搭起的神龛烧香祈祷，连除草、追肥这些常规活计都没人干了，绝望的气氛像湿热的雾气，笼罩在东瓯上空。
消息传到治所时，欧阳远正在查看新垦区的水渠图纸。听闻灾情，他猛地将竹简拍在案上，起身就往外走，连鞋都来不及换——他太清楚这两种病虫害的厉害了。细菌性条斑病由黄单胞杆菌引起，借风雨、灌溉水传播，高温高湿时最易爆发，一旦侵染，病菌会在稻叶组织内大量繁殖，破坏细胞结构，导致叶片枯萎；而稻纵卷叶螟的幼虫隐蔽性强，繁殖速度快，几就能完成一代，稍不注意就会泛滥成灾。这两种灾害叠加，若处理不当，今年的秋收怕是要打水漂。
带着老稷官和几名熟悉农事的吏员，欧阳远快马加鞭赶到灾情最严重的望北里稻田。眼前的景象比传闻中更触目惊心：连片的稻田里，黄绿相间的病叶与枯黄的虫苞交织，风一吹，像一片破败的旌旗。农人们见主公到来，纷纷围拢过来，有人哭诉自家的稻子快死光了，有人哀求快请巫祝，还有人抱着欧阳远的腿，求他想办法救救大家。
欧阳远没有急于安抚，而是蹲下身，心翼翼地摘下一片病叶。他先用指尖轻触病斑上的黏液，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随身携带的刀划开病斑边缘的组织，仔细观察里面的水渍状病变。接着，他走到一株有虫苞的稻禾前，剥开一个枯黄的虫苞，捏死里面一条已经长到半寸长的青绿色幼虫，放在掌心碾了碾——虫体柔软，体表有细毛，正是稻纵卷叶螟幼虫的典型特征。
他的面色愈发凝重，但眼神却异常冷静，没有丝毫慌乱。“乡亲们！”欧阳远站起身，声音洪亮如钟，压过了现场的啜泣和嘈杂，“都静一静！这不是田神降罚，更不是什么报应！”
他举起手中的病叶，对着众人道：“这‘红叶瘟’，是稻禾生了‘湿瘟’，由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瘟菌’引起。这瘟菌喜欢湿热气，靠雨水、露水传播，落到稻叶上就会钻进叶肉里，让稻叶生病腐烂。”他又捏起那只死虫，“这卷叶虫，是稻纵卷叶螟的幼虫，是虫蛾产卵孵化出来的。它们专吃稻叶，躲在卷起来的叶子里，繁殖得极快。”
“这些都是病，是虫，是地间的常理，跟鬼神没有半点关系！”欧阳远的声音斩钉截铁，“而且，它们都能治！绝非无可挽回！”
这番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弥漫在人群中的恐慌。农人们愣住了，脸上的绝望渐渐被疑惑取代——主公得如此肯定，难道真的有办法？
“主公，那……那该咋治啊？”一个年轻农人鼓起勇气问道。
“传令！”欧阳远不再犹豫，立刻下达指令，声音清晰有力，“第一，各邑、里的三老、田畯，即刻回到各村，安抚民众！告诉他们，这是病害虫害，不是神怒，谁再散布谣言惑乱人心，按律处置！严禁私下搞大规模祭祀，浪费粮食钱财！”
“第二，组织所有能动的人手，尤其是妇孺，全部下田！”他指着病叶和虫苞，“把所有带斑的病叶、卷起来的虫苞，统统摘下来！记住，摘的时候要心，别让病叶上的黏液蹭到好叶上！摘下来的病叶、虫苞，集中装在筐里，越远离水源和田地的地方，要么深埋三尺，要么堆起来烧干净，绝不能随便丢在田埂边！这是阻断瘟菌传播和杀死虫源的关键，必须今日就开始做！”
“第三，”欧阳远转向老稷官，目光锐利，“老稷官，你带十个人，持我令牌，立刻去府库领取蓝矾（硫酸铜矿石）和生石灰！越多越好！猗顿，你动员所有能调动的人手，准备一百口大陶缸、五十个木桶、二十块滤布，还有石臼、木杵这些研磨器具，在城外东郊的空地上搭十个制药工棚，半个时辰内必须准备好！”
“主公，您要……要配‘碧波浆’？”老稷官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过来。去年防治稻瘟病时，那蓝色的药液可是立了大功。
“对！”欧阳远点头，语气不容置疑，“这细菌性条斑病由细菌引起，蓝矾含铜离子，能杀死病菌；生石灰能调节药液酸碱度，还能增强附着力。用它们配成‘碧波浆’，正是克制这‘红叶瘟’的良药！至于卷叶虫，‘碧波浆’里的铜离子和石灰也能起到一定的驱虫作用，后续我们再配专门的杀虫剂！”
命令如山，整个东瓯立刻动了起来。虽然恐慌尚未完全散去，但在欧阳远的坚定指挥和各级吏员的督促下，农人们还是扛着筐子下了田，开始心翼翼地摘除病叶虫苞。田埂上，运送病叶的队伍络绎不绝，远处的焚烧点升起一股股浓烟，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燃烧的焦味。
城外的制药工棚区更是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十座宽敞的草棚很快搭起，几十口大陶缸一字排开，缸沿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一部分工匠负责处理蓝矾：他们将块状的蓝矾敲碎，倒进石臼里，用木杵细细研磨，直到磨成细腻的蓝色粉末，再用细布筛过，确保没有颗粒。另一部分人则处理生石灰：将灰白色的石灰块放进大木桶，缓缓加水，顿时冒出滚滚热气，石灰水像沸腾的粥一样翻滚冒泡，伴随着“滋滋”的声响。待石灰水冷却沉淀，工匠们用滤布心地舀取上层清亮的石灰乳，去掉底下的残渣。
最关键的步骤是混合药液。在欧阳远的亲自指导下，两个经验丰富的工匠站在陶缸旁，按照“一斤蓝矾配三斤石灰，加一百斤水”的比例，先将蓝矾粉末倒入少量温水中，用长木棍搅拌至完全溶解，制成深蓝色的浓稠溶液。然后，将冷却的石灰乳缓缓倒入蓝矾溶液中，一边倒，一边用木棍持续朝一个方向用力搅拌。
奇妙的化学反应在陶缸中发生：两种液体混合后，原本深蓝色的溶液渐渐变成了蓝色，形成一种粘稠的悬浊液，像极了瓯江深处的碧波。这就是专门针对细菌性病害的“碧波浆”——后世所称的波尔多液。欧阳远用手指蘸了一点药液，捻了捻，又对着阳光看了看，确保药液质地均匀，没有结块，才点头道：“可以了，按这个标准配！”
工匠们不敢怠慢，一排排陶缸很快都装满了蓝色的药液，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很快，成千上万斤“碧波浆”配制完毕。数以百计的士卒和青壮年被组织起来，他们背着特制的陶罐，罐口装着用中空葫芦和竹管制成的简易喷洒器，组成长长的队伍，开赴受灾的田野。
田间顿时出现了壮观的景象：身着短褐的农人排成行，手持喷洒器，将蓝色的药液均匀地喷洒在稻叶上。蓝色的药雾如同细雨，落在翠绿与枯黄交织的叶片上，形成一层薄薄的保护膜。空气中弥漫着石灰和铜矾特有的清冽气味，取代了之前的腐败腥气。农人们起初还带着几分敬畏和疑虑，远远地看着，直到看到欧阳远也拿起一个喷洒器，亲自走进稻田喷洒，才终于放下心来，纷纷拿起工具加入队伍。
接下来的几日，是煎熬的等待。欧阳远每日不亮就去田间查看，记录病斑的变化和虫苞的数量。老稷官和农人们也守在田埂上，眼睛熬得通红。
奇迹，在第五日清晨显现。那些被仔细喷洒过“碧波浆”的稻田里，新出现的病斑明显减少了，原有病斑的黄褐色部分不再扩大，边缘反而开始干枯发黑，像是被冻住的伤口。更让人惊喜的是，叶面上的菌脓消失了，叶片的焦枯趋势被遏制住，甚至有新的嫩绿叶片从叶鞘中抽了出来。而卷叶虫的危害也大大减轻——或许是药液的气味驱避了成虫，或许是铜离子杀死了部分幼虫，新出现的虫苞数量锐减，幸存的虫苞也大多干瘪，里面的幼虫早已死去。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村边一块因偏远而未能及时喷洒药液的稻田，病斑仍在疯狂蔓延，虫苞密密麻麻，稻叶已经枯黄了大半，眼看就要绝收。
事实胜于雄辩！
“神药！真是神药啊！”老稷官捧着一片长出新叶的稻禾，老泪纵横，对着欧阳远深深一揖，“主公真是有通彻地之能！”
“主公万岁！碧波浆万岁！”田埂上爆发出震的欢呼，农人们挥舞着手中的工具，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那些曾经散布谣言的人，此刻都红着脸低下了头，再不敢质疑主公的法子。
一场突如其来的农业危机，再次被科学的力量成功化解。欧阳远站在田埂上，望着重新焕发生机的稻田，轻轻舒了口气。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稻叶上的“碧波浆”药膜上，折射出细碎的蓝光，像给稻田镀上了一层希望的铠甲。他知道，经此一役，东瓯不仅保住了今年的收成，更重要的是，农人们对科学防治病虫害的信念愈发坚定，东瓯农业的抗风险能力，已然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第三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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