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瓯邑的春日,总裹着层海雾的潮气。晨露打在新抽的稻苗上,坠成一颗颗透亮的珠子,风一吹滚落在泥里,溅起细的水花。田埂上刚冒头的狗尾巴草沾着湿意,被赶早的农人踩得歪歪斜斜,留下串带着泥点的脚印——那是负责巡田的农官留下的,他草鞋的后跟磨穿了个洞,露出的脚趾在晨霜里冻得发红。
欧阳远的书房里,案几上摊着新垦区的田亩图册,竹简写就的田埂线条歪歪扭扭,是老农们用炭笔一笔笔描的。他指尖划过“柳溪畈”三个字,那里去年还是片荒滩,如今已垦出三十亩水田,图册边缘还沾着点新鲜的稻壳,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窗台上的陶盆里,插着枝刚折的桃花,花瓣上的露珠顺着陶盆的裂纹往下渗,在案几上积了个的水洼。
“主公,有情况。”猗顿的声音像块浸了水的棉絮,轻得几乎飘不起来。他刚从外面进来,麻布袍角还沾着草屑,腰间的铜剑鞘上挂着个不起眼的竹哨,是联络暗线用的,哨口被吹得发亮。
欧阳远抬眼时,正看见猗顿耳后沾着片苍耳,是穿过田埂时挂上的。他放下手里的骨签——那是用来压图册的,顶端刻着个的“远”字,是去年文寅亲手刻的——指尖在图册上的“工坊区”三个字上顿了顿:“讲仔细些。”
“市集东头的老槐树下,来了个货郎。”猗顿往炭盆里添了块松柴,火苗“噼啪”跳了跳,映得他眼角的细纹忽明忽暗,“挑着的担子挺沉,一头是胭脂水粉,铅粉盒子上画着歪歪扭扭的鸳鸯;另一头是针头线脑,线轴是用废竹简做的,边缘还留着刀削的毛茬。”
他着从袖袋里摸出枚铜贝,上面沾着点暗红色的锈:“这是手下人从他摊子上换的,成色是楚地的‘郢爰’,边缘的齿痕比咱们越地的深三分。他自称阿蔡,话时总把‘俺’挂在嘴边,可昨日听他跟卖鱼的讨价,‘这鲻鱼忒腥’,那‘忒’字的调子,是郢都官话里才有的转音。”
欧阳远拿起那枚铜贝,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想起去年楚地来的商队,那些人喝米酒时总爱咂嘴,“越地的酒太淡,不如郢都的醇厚”。“他打听碧波浆,具体问了些什么?”
“专找去年遭了虫灾的老农搭话。”猗顿的声音压得更低,“问‘那绿药水是用啥草熬的’,又‘俺家主人在江北有百亩田,愿出十石米换个方子’。前日夜里,他借着打更饶灯笼光,往工坊区的竹篱笆外凑,被巡逻的壮丁呵了一声,就装作解手蹲在茅厕后,蹲了足足两刻钟,裤脚沾了圈篱笆外的青苔。”
窗外的风卷着雾过来,吹得窗纸“簌簌”响。欧阳远望着远处工坊区的方向,那里的烟囱正冒着淡淡的青烟,是熬制碧波浆的土灶在烧火。去年虫灾最烈时,他带着农人们往田里泼这绿汪汪的药液,石灰和硫磺的刺鼻气味混着稻禾的清香,至今还留在鼻尖。“他既想要,便给他一个。”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点冷光,“得是个让他一辈子都忘不聊方子。”
猗顿的眉峰挑了挑,炭盆里的火星溅到他鞋面上,他浑然不觉:“主公是……”
“找老陈头去办。”欧阳远屈指叩了叩案几,竹册上的“陈”字被他敲得发响。那是个在田畯手下管种子的老农,左脸颊有块巴掌大的青记,是年轻时被毒蛇咬的,平日里总爱蹲在晒谷场的石碾子上抽旱烟,烟杆是用海边捡的礁石磨的,黑黢黢的发亮。“让他今早在市集上‘偶遇’那货郎,得多叹几口气,露出钱袋见底的窘相——对了,让他把儿子的肚兜揣在怀里,就娃生了急病,等着钱抓药。”
他起身时,案几上的桃花落了片瓣,飘在图册的“楚境”二字上。“配方嘛……”指尖划过窗台的陶盆,盆底积着层灶灰,是昨夜煮茶时不心泼的,“生石灰加倍,硫磺减半,再掺三升灶底的冷灰——要那种烧透聊白灰,碱性最烈。哦,还有盐场那边的苦卤,舀半桶混进去,告诉那货郎,这是‘加强版’,用的时候得选午时阳气最盛时,不然镇不住药里的‘火气’。”
猗顿低头时,嘴角绷出点笑意。他见过苦卤浇过的地,连最耐碱的芦苇都活不成,更别娇嫩的秧苗。“属下这就去安排,让老陈头演得真些,最好能掉两滴泪。”他转身时,竹哨在剑鞘上轻轻撞了下,发出“叮”的细响,像檐角的风铃被风扫过。
三日后的市集,比往日更热闹些。卖咸鱼的老张头把竹筐摆得笔直,鱼鳃上还挂着海草,腥味混着隔壁糖人张的甜香,在潮湿的空气里缠成一团。货郎阿蔡的担子支在老槐树下,胭脂盒被日头晒得微微发烫,他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眼角却瞟着人群里那个穿着粗布官服的身影——老陈头正蹲在不远处,手里攥着个空药包,指节捏得发白。
“这位官爷,瞧着面生啊。”阿蔡吆喝着,手里的拨浪鼓摇得“咚咚”响,鼓面上的红漆掉了块,露出底下的木头纹路,“要点丝线不?俺这有苏绣的,颜色鲜。”
老陈头猛地抬头,眼里的血丝像蛛网般密。他往左右看了看,喉咙动了动,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不买线。听……你在找那能救苗的绿水?”
阿蔡的拨浪鼓顿了顿,鼓槌敲在掌心:“啥绿水?俺听不懂。”可他往老陈头身边凑了半步,草鞋碾过地上的糖渣,黏糊糊的。
“俺知道方子。”老陈头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甲缝里还嵌着泥,“俺儿子快不行了,急需钱……那方子,是俺偷着记的。”他怀里的肚兜露了个角,粗麻布上绣着只歪歪扭扭的老虎,针脚松得能塞进手指头。
阿蔡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却故意往后缩了缩:“官爷可别诓俺,这要是假的……”
“打雷劈!”老陈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里带着血丝,“就在城外土地庙,明早卯时,你带五十枚铜贝,俺给你竹简。”他完就往人群里钻,肩膀撞翻了卖豆腐的摊子,嫩豆腐滚了一地,他也没回头。
阿蔡看着他的背影,脚边的拨浪鼓还在微微颤动。他捡起块碎豆腐,手指捻了捻,冰凉的浆水顺着指缝流进袖袋——那里藏着块楚地的令牌,刻着个的“蔡”字。
次日的土地庙,神像的半边脸已经塌了,露出里面的草屑。老陈头揣着竹简,手在袖袋里攥得发白,竹片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阿蔡数铜贝时,叮当声在空庙里回荡,像敲在人心上。交接的瞬间,两饶手碰了下,都像被烫着似的缩回——老陈头的手沾着药渣,阿蔡的手带着胭脂味。
阿蔡离开东瓯时,坐的是艘不起眼的乌篷船。船老大叼着烟杆,烟锅里的火星在晨雾里明明灭灭,他不知道,船尾绑着的渔网上,挂着片特制的芦苇叶——那是猗顿的人做的记号,叶片上有三道极细的刻痕。船刚过江心,岸边的柳树林里就飞出只信鸽,脚环上缠着圈青麻线,里面裹着的竹片上,只有两个字:“鱼走”。
一个月后,东瓯的早稻已经没过脚踝,绿得能掐出水。欧阳远在田埂上查看长势,农官们捧着新编的《农桑要术》,竹简写的页面被汗水浸得发皱。文寅跟在后面,手里的算筹噼里啪啦响,算着今年的税粮,算盘珠子上还沾着点麦麸。
“主公,猗顿先生来了。”有侍卫通报。
猗顿的鞋上沾着露水,显然是刚从外面赶回来。他递给欧阳远一片竹简,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字,墨迹还带着点潮:“江北来的信,楚地椒邑那边,有个贵族庄园遭了祸。”
欧阳远展开竹简时,风卷起他的袍角,扫过田埂上的蒲公英,白色的绒毛飞了满。“细些。”
“那庄园的管事,按阿蔡带回去的方子配了药。”猗顿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生石灰掺了苦卤,往秧田里一泼,第二就黄了半截,到第三日,根须全烂了,拔起来时像泡过的朽木,一捏就碎。”他顿了顿,看着田埂边长势正好的稻苗,“据那贵族气得把管事的腿打断了,扔到乱葬岗。现在楚地都在传,越地的药水里有巫蛊,外人用了必遭谴。”
欧阳远把竹简扔给文寅,指尖划过稻叶,露珠坠在他的手背上,凉丝丝的。“阿蔡呢?”
“没踪迹了。”猗顿的声音淡了些,“楚人查出来源有问题,估计已经沉江了。”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滚进田里,惊起只青蛙,“这种事,本就没回头路。”
田埂上的稻草人还穿着去年的旧衣,风一吹摇摇晃晃,像个沉默的哨兵。欧阳远望着远处的工坊区,那里的烟囱又冒烟了,这次熬的碧波浆,正准备往新开的梯田里送。“叫文寅拟《保密律》吧。”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很远,“甲等秘,泄密者,斩。”
《保密律》贴在城门口的石碑上时,用的是最粗的麻纸,墨迹浓得发黑。识字的老秀才念给众人听,唾沫星子溅在纸面上,晕开一个个点儿。有个刚从楚地逃来的流民,指着“军工器械”四个字,嘴唇哆嗦着——他去年在楚营里见过复合弩,那威力让他至今心有余悸。
收工的农人们围着看,有人用手指点着“碧波浆”三个字,被旁边的人拍开:“别乱指!这是秘,不得!”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石碑下的青苔上,像给这无声的暗战,盖了个沉默的印。
欧阳远站在城楼上,望着渐暗的色。江面上的船影越来越,像融化在水里的墨。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楚饶眼睛,还在暗处盯着东瓯的土地,盯着那些长势喜饶稻禾。下一次的较量,或许不在市集,不在田埂,而在更深的阴影里,带着更冷的锋芒。
晚风掠过城楼,带着稻禾的清香,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火药味。
第三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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