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年（公元618年）八月廿三，雁门。
新任王府司马郝瑗，坐在刚刚分配给他的、位于将军府东侧厢房的衙署内，感觉屁股下的椅子有些发烫。
案头堆满了需要他熟悉的律令条文、各郡官吏考绩簿册以及度支账目。
然而，此刻他手中紧握的，却是一份来自主公杨大毛的亲笔手令，以及附在后面的一叠账目核对记录和问询笔录。
手令内容很简短，却字字千钧：
“司马郝瑗：即查工坊采办王大有贪墨案。据查，证据确凿。此案涉汝亲眷，尤当秉公。限两日查明所有牵涉，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处置结果，明告全府。杨大毛。”
那叠材料，则详细记录了数月前，长孙无垢在核对工坊账目时发现的煤炭采买亏空——账面三百石，实收仅两百七十石。
经办人正是采办王大有，材料里还有几名工匠、仓管被分别问询的供词，都指向王大有惯于在量具、损耗上做手脚，克扣物料，虚报价格，且态度蛮横，自称“郝记室是我表叔公”。
郝瑗看着“王大颖这个名字，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确实是他一个拐了弯的远房表亲，因认得几个字，又有些市井算计的本事，当初工坊初建急需人手时，被同乡举荐过来。
郝瑗记得自己只交代了一句“好好当差，莫丢脸面”，便将他塞进了采办的位置，此后忙于诸般事务，再也未曾过问。
谁曾想，竟酿成今日之祸！
贪墨事，但发生在自己刚刚升任司马、主管律令吏治的节骨眼上，而且是最早由长孙无垢发现并呈报主公的旧案……
郝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
主公将此案交给自己亲自处理，这哪里是简单的办案？
这是熔炉般的考验！
“老爷……”
身旁跟随多年的老仆心翼翼开口，他也是认得王大有的，“表少爷他……是不是请夫人去跟王爷求个情？毕竟只是些煤炭……”
“住口！”
郝瑗猛地一拍桌子，面色铁青，“求情？主公将此事交给我，是让我求情的吗？”
“这是要我郝瑗的‘投名状’！是要看我这新司马的刀，利不利，公不公！”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拿我的令牌，即刻调一队王府亲卫，去工坊缉拿王大有，封锁其住所，搜查所有账目、信件、财物！”
“相关热，一律暂扣问询！记住，要快，要公开抓捕，不必遮掩！”
“是……是！”
老仆被郝瑗从未有过的厉色吓住，慌忙跑出。
郝瑗独坐案前，手指微微颤抖。
他明白，自己一步都不能走错。
若稍存袒护，莫这司马之位顷刻便休，恐怕连以往勤勉积累的信任也将付诸东流。
主公最恨贪腐与欺瞒，此案必须办成铁案，办得漂亮，办得让所有人都无话可！
抓捕与搜查雷厉风校
王大有正在工坊里对着几个新来的工匠颐指气使，就被如狼似虎的亲卫按倒在地，锁链加身。
从他租住的院里，搜出藏匿的铜钱十余贯，明显超出其俸禄的银簪两支，还有几本记载着更隐秘交易和分赃记录的私账。
账目显示，其贪墨远不止煤炭一项，在采购猪板油、生石灰、甚至廉价麻布等多项物资中均有染指。
手法多是虚报损耗、以次充好、勾结不法商人抬高报价然后分成，粗略估算，累计贪墨钱货价值超过五十贯。
更有供词指出，他曾酒后狂言“这工坊的采买，就是我王家的钱袋子”、“郝记室是我靠山”。
人证物证，铁证如山。
郝瑗彻夜未眠，亲自审阅所有卷宗证据，核对每一条口供与账目。
将破晓时，一份案情详陈与拟处意见，摆在了他的案头。
他的眼眶深陷，胡茬凌乱，但眼神却变得异常清明坚定。
八月廿四，辰时，将军府正堂。
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议事。
不仅魏征、秦琼、程咬金等在雁门的主要文武官员到场，各衙署主管书吏、工坊主要匠头、乃至城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耆老代表，也被要求列席旁听。
气氛凝重得让人屏息。
杨大毛端坐主位，面沉如水。
郝瑗立于堂中，手捧卷宗，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字字清晰，回荡在寂静的大堂里：
“……经查，工坊采办王大有，自任职以来，利用职权，屡次虚报损耗、以次充好、勾结奸商、侵吞公帑，累计贪墨钱货折合五十八贯七百文。”
“人证物证确凿，其本人亦已供认不讳。案发后，其犹不知悔改，妄言攀附，败坏上官清誉，情节尤为恶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尤其是在那些吏员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转向杨大毛，深深一揖：
“按《燕王府暂拟吏治条规》，官吏贪墨值十贯以上者，视情节轻重，可处斩刑、籍没家产。”
“王大有贪墨数额巨大，影响恶劣，兼有诬攀上官、败坏法纪之罪。”
“臣，王府司马郝瑗，谨依律条，提请主公钧裁：将犯官王大有，明正典刑，斩立决！其非法所得，追缴归公，另罚没其家产充公，以抵偿损失。”
“所有涉案之奸商、渎职之协同吏员，另案严查，依律惩处！”
“嗡——”
堂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斩立决！
而且是郝司马亲自提议，处决自己的亲戚！
不少人偷眼去看杨大毛的脸色。
杨大毛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
“郝司马所拟，甚合孤意。然，斩立决，稍显宽纵。”
众人心中一凛。
杨大毛站起身，走到堂前，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每一个人：
“孤起于草莽，深知百姓之苦，亦知基业之难。每一文钱，都是将士用命换来，百姓辛勤所得！”
“贪墨一文，便是喝兵血，食民脂！五十贯？足以装备十名精兵，足以让百户百姓饱食一月！”
他盯着跪在堂下、面如死灰、抖若筛糠的王大有，又看向郝瑗，最终目光扫视全场：
“王大有之罪，不止在贪，更在坏我法度，蚀我根基！”
“今日敢贪五十贯，明日就敢贪五百贯、五千贯！今日饶他一命，明日便有十个、百个王大有冒出来！此风不绝，我等与腐朽隋庭何异？与劫掠匪寇何异？”
他猛地提高声音：
“郝瑗！”
“臣在！”
郝瑗躬身，心脏狂跳。
“你身为司马，主管吏治律令，亲眷犯法，你能不徇私情，秉公执法，提出斩刑，孤心甚慰！但，力度还不够！”
杨大毛一字一顿，“传孤令：犯官王大有，罪大恶极，改为当众杖毙！ 尸身悬于北城门示众三日！”
“其家产尽数抄没，直系亲眷，逐出雁门，永不叙用！所有涉案人员，从严从速惩处，该流放的流放，该罚役的罚役，一个不许轻饶！”
“此案判决，连同王大有的罪状，给孤抄录千份，张贴五郡所有城门、市集、衙署！”
“传谕所有官吏、将士、工匠、商民：在孤治下，贪墨舞弊、欺压良善者，王大有便是下场！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
“郝瑗！”
“臣……臣听令！”
郝瑗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更多的是凛然。
“此案由你亲自监刑！之后，给孤拟一份更详细的《肃贪条例》，设立举报信箱，鼓励军民检举。”
“再抽调精干人手，成立一个……就疆察事厅’，专司监察官吏不法、核查钱粮账目，直接对孤与长史负责！第一任主事，就从‘潜龙计划’里挑个精明可靠、背景干净的人来干！”
“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整肃吏治，以报主公信重！”
郝瑗重重顿首，心头那块大石终于落下，却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百倍。
他知道，自己通过了最严酷的考验，但也真正被绑上了燕王这辆战车最核心、也最危险的位置。
堂下众人，无不悚然。
魏征微微颔首，眼中露出“早该如此”的决然；
程咬金咧咧嘴，低声对秦琼：
“主公这手，够狠，但也够敞亮！”
而一些出身本地豪强关系盘根错节的吏员，则面色苍白，交换着惊恐的眼神。
当众杖毙，悬尸示众，抄家驱逐……
如此酷烈的手段，配合那即将成立的“察事厅”，明白无误地宣告：
燕王的刀子，不仅对着外面的敌人，也时刻对着内部的蠹虫！而郝瑗大义灭亲、亲监刑罚的举动，也彻底树立了他司马的威严。
杨大毛坐回位子，语气稍缓，但对郝瑗的指令却意味深长：
“郝司马，律法是你掌管，但这肃贪的眼睛，不能只靠你一个人。长孙……无垢，”
他顿了一下，用了比较正式的称呼，“她心细，最早发现端倪。以后‘察事厅’一些不涉核心机密的日常核查账目，可以请她帮着看看，也算人尽其才。”
“臣明白。”
郝瑗心领神会。
这是主公对长孙无垢能力的认可，也是一种安抚和进一步的纳入体系。
在郝瑗领命后，魏征出列，补充道：
“主公，司马。“察事厅”职权甚重，为防其自身坐大、滥用监察之权，征建议，其重大案卷，须同时呈报长史署备案复核；”
“其人员考绩与经费，亦不由察事厅自决。监察者，亦需被监察。”
杨大毛心中一惊，魏征这个长史确实考虑周全，他缓缓道:
“准！”
一场原本可能动摇新晋司马权威的危机，被杨大毛以如此酷烈而果断的方式，转化为巩固法纪、树立权威、考验重臣、警示全员的雷霆行动。
消息如狂风般席卷雁门，并以最快速度向各郡扩散。
“听了吗？郝司马亲自监刑，打死了自己表侄！”
“燕王这是动真格的啊，以后贪钱真得掂量掂量脑袋了。”
“也好，贪官该杀！咱们交的税、出的工，可不能喂了这些蛀虫！”
官吏震恐，百姓称快，军士感佩。
燕王府下的权力机器，在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内部清创后，似乎运转得更加森然有序了。
而杨大毛，在散去众人后，独自站在廊下，望着秋日高远的空。
“贪腐……就像伤口里的脓，不挤干净，好肉也会烂掉。”
他低声自语，“老子这片基业，谁想从里面蛀空，老子就把他碾成渣滓。”
他的眼神锐利如昔，但深处，已渐渐有了不同于草莽豪强的、属于统治者的冰冷与决绝。
内政的打磨，与外在的征伐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隐秘和关键。
秋风吹过，卷落几片黄叶。
高无庸悄步上前，为他披上一件外袍，低声道：
“王爷，郝司马……回衙后吐了，据半没吃下东西。”
杨大毛身形微顿，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落叶，淡淡道：
“嗯。知道了。让吴婶熬碗安神的汤，派人给他送去。”
他知道，经此一役，郝瑗将成为他最锋利的法治之刃，但也可能，永远失去了某个部分属于“人”的轻松。
这就是通往至尊之路必须支付的代价，不仅是对罪人，也是对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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