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年(公元618年)八月廿一,雁门。
中秋的喜庆与犒赏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去,将军府书房里,杨大毛却对着案头两封言辞恳切乃至有些惶惑的书信,陷入了沉思。
两封信几乎同时送到,一封来自朔方郡守柳世明,另一封来自楼烦郡守崔呈。
信的内容大同异,核心都是一个:
自认才德不足,难当大任,恳请燕王收回成命,准其专任郡守,另择贤能担任王府长史、司马之职。
柳世明的信写得引经据典,文采斐然,但字里行间透着深深的焦虑与力不从心:
“……蒙主公拔擢于草莽,委以长史重寄,总揽政务,协调四方。”
“然世明本一落魄秀才,骤登高位,夙夜忧惧,如履薄冰。朔方新附,民情复杂,胡汉杂处,政务千头万绪,已耗尽全力,实难再分心于王府机枢。”
“每思及长史之职总揽全局、调和阴阳之重,未尝不汗流浃背,恐贻误军国大事,有负主公厚望。”
“伏请主公明察,许世明专治一郡,则郡务或可稍理,而中枢得觅真才,实为两全……”
崔呈的信则更直白务实,甚至带着点自我检讨的意味:
“……呈本寒门,蒙主公不弃,委任司马,主掌官吏考绩、刑名律令,实感惶恐。”
“自领楼烦以来,竭蹶从事,然郡内豪强隐户、积年讼案、边民摩擦等事,已觉才力短绌,左支右绌。”
“近日处理新兵家属优抚与当地赋税减免之冲突,更感法令推行之难,非有明断干才不可。”
“呈自忖,能勉力守好楼烦一城,为主公守好西进通道,已属不易。王府司马位高权重,参赞机要,非呈所能胜任。恳请主公另简贤能,以利大局,呈愿专任楼烦,戴罪图功……”
杨大毛放下信,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案几。
心中瞬间闪过一念:
“是真心力有不逮,还是见老子势大,怕日后兔死狗烹,想握紧一郡实权以求自保?”
但随即他又基于对二饶了解否定后者,
柳世明和崔呈,是最早跟他的两个文臣,柳世明原是落魄秀才,崔呈也是不得志的文吏。”
“两人因为是最早跟着杨大毛的文臣,也肯务实,当初任命他们兼任王府要职和地方郡守,一是手下确实缺人,二也是想让他们在实践中锻炼,尽快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干才。
现在看来,步子或许迈得有点大了。
柳世明性格稳重细致,但魄力稍欠,总揽全局确实吃力;
崔呈实干有余,但机变和战略眼光不足,处理复杂法令和人事也非其所长。
让他们专注于已经焦头烂额的郡守之职,或许是更现实的选择。
“中枢不能空悬,尤其是长史和司马这等要害位置。”
杨大毛喃喃自语。
他需要能帮他处理庞杂政务、协调各方、制定律令政策的真正臂助。
他的目光在脑海中几个名字上掠过。
高无庸侍立一旁,见主公沉思,轻声提醒:
“王爷,魏征先生和郝瑗郝记室已在偏厅等候,是为新一批工匠安置与钱粮调度之事。”
杨大毛眼睛一亮。
对啊,眼前不就有现成的人选么?
“让他们进来。”
片刻,魏征与郝瑗一前一后步入书房。
魏征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文士袍,目光清正;
郝瑗则穿着半新不旧的官服,手里习惯性地拿着一卷账册。
“坐。”
杨大毛示意,将柳、崔二饶信推过去,“你们先看看这个。”
两人接过,快速浏览,脸上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主公,”魏征放下信,直言不讳,“柳公与崔公所言,俱是实情,亦是老成谋国之言。”
“王府中枢与地方郡守,职责迥异,所需才干亦不同。强令兼领,恐两处皆误。二人能自知其短,主动请辞,非为惧责,实为公心。”
郝瑗也点头附和:
“魏先生所言极是。柳长史长于民政梳理,崔司马善于守成安境,皆是难得之才。”
“然王府长史需总览全局,协调军、政、财、民,司马则需精通律令,明断是非,参赞机要。此二职,确需另觅专才。”
杨大毛心里在考量:
“魏征有谋略但根基最浅,用他总揽政务,既能人尽其才,又无需担心尾大不掉;”
“郝瑗掌钱粮律法,忠心勤勉,让他兼任司马,是将钱袋子和刀把子(法度)的一部分,紧紧抓在绝对可靠的人手里。”
杨大毛看着他们,忽然笑了:
“玄成,老郝,你们看,这长史和司马之位,由你二人分任如何?”
魏征与郝瑗俱是一愣。
魏征率先反应过来,起身长揖:
“主公!征一介书生,蒙主公不弃,参赞军谋,已属逾格。长史之位,总揽政务,位高权重,非德才足以服众者不可居之。征资历尚浅,恐难当此任!”
郝瑗也连忙摆手:
“王爷使不得!属下只会算算钱粮,管管工坊俗务,司马之职掌管律令、官吏考绩,关乎国本,属下万万不敢僭越!”
“都坐下。”
杨大毛压了压手,语气不容置疑,“老子看人,不看资历,只看本事和忠心。玄成!”
他看向魏征,“你自投我以来,所献之策,无论是离间突厥、谋划洛阳,还是整顿军纪、草拟檄文,哪一件不是深谋远虑,切中要害?”
“你眼界开阔,思虑周详,更难得的是有股子敢言直谏的劲头。”
“老子要的总览政务,不是和稀泥,是要能看清大势,理顺条理,调和各方,还能给老子提个醒、刹刹车的人。这位置,你合适!”
他又转向郝瑗:
“老郝,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什么只会算钱粮?自你跟了老子,府库收支、工坊营造、商路营建、物资调度,哪一样不是井井有条?”
“司马之职,掌律令、考官吏、理刑名,核心是什么?是‘法度’和‘规矩’!是让一切有条不紊地运转!”
“你做事严谨细致,讲求规矩,不徇私情,连老子多支点钱你都得唠叨半,这正是执掌法度最需要的秉性!况且,律令推孝官吏考绩,哪一样离得开钱粮度支的考量?你来做,老子放心!”
杨大毛一番话,得二人心潮起伏。
他们深知这两个职位的重要性,也感受到主公沉甸甸的信任。
魏征深吸一口气,不再推辞,肃然长揖:
“主公知遇信任之恩,征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万一!既蒙委以长史重寄,征必鞠躬尽瘁,勤勉王事,协理阴阳,以报主公!”
郝瑗也激动地胡子微颤,郑重下拜:
“王爷信重,瑗敢不竭尽驽钝!定当严明法度,厘清吏治,使王府上下,井然有序,以固根本!”
“好!”
杨大毛抚掌大笑,“要的就是你们这股劲头!不过,老郝你工坊那一摊,暂时还得兼着,那是咱们的钱袋子,别人我不放心。等找到合适接手的人,再慢慢交接。”
“属下遵命!”
“玄成,你即刻以燕王府长史名义,起草两道命令。”
杨大毛正色道,“第一,准柳世明、崔呈所请,免去其兼任之王府长史、司马职务,专任朔方、楼烦郡守。”
“表彰其自知之明与为国举贤之诚,令其安心郡务,绥靖地方,保障后方。”
“第二,正式任命你魏征为燕王府长史,总揽一切政务;”
“郝瑗为燕王府司马,主管律令、官吏考绩、刑名诉讼及度支核算。此令明发王府及各郡县,即刻生效。”
“属下领命!”
魏征与郝瑗齐声应道,顿感肩头责任重大。
“还有,”杨大毛补充道,“给你们三时间交接熟悉。三后,我要看到你们关于下一步政务重点的条陈。”
“玄成,你重点想想如何进一步理顺五郡民政,鼓励垦荒、吸纳流民的具体办法,还有与窦建德那边除了军事同盟之外,民政、商事上如何进一步联动。”
“老郝,你除了梳理律令,重点规划一下如何将咱们的肥皂、白糖、白酒等货殖之利,更系统地转化为扩军强兵的资本,商税、专卖之制,也可先草拟个框架。”
“是!”
二人领命退下,脚步都比来时更加沉稳有力。
魏征与郝瑗在廊下低声交谈。
郝瑗叹道:
“玄成兄,司马一职掌刑名,日后若有将士犯法,或功勋旧部与新政有违,依法处置则伤情分,徇情则损法度,此实为难事。”
魏征沉默片刻,目光坚定:
“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你我只须牢记‘秉公’二字,大的难处,也有主公为我们做主。”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真正站到了辅佐燕王经营霸业的核心位置。
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
杨大毛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开始飘落的梧桐叶。
中枢人事的调整,如同为这台日益庞大的战争机器更换了更精密的控制齿轮。
魏征的谋略格局与郝瑗的严谨务实,正好互补。
地方有柳世明、崔呈这样的守成之臣稳守,中枢有魏征、郝瑗这样的干才统筹,前方有秦琼、程咬金、尉迟恭、刘黑闳猛将攻城略地,后方有义成公主、逐渐成长的徐世积经营财货、渗透四方……
这个草台班子,正在他的揉捏下,越来越像一个气象初成的政权雏形。
“高无庸。”
“老奴在。”
“准备笔墨,老子要给柳世明和崔呈亲自回信。告诉他们,郡守之职,亦是国之干城,让他们不必挂怀前事,给老子把朔方、楼烦管好,便是大功一件。”
“另外……以老子的名义,各赏他们布帛十匹,钱五十贯,以示抚慰与信重。”
“是,王爷。”
杨大毛提起笔,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用人,不能光用其能,还得安其心。柳世明和崔呈的请辞,未必没有试探和不安的成分,他必须把这份安抚做到位。
乱世争雄,兵马钱粮固然是硬实力,但这套逐渐成型、各司其职、运转有效的班底,才是他杨大毛区别于其他势力,能够走得更远的真正软实力。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魏征和郝瑗的协力下,雁门五郡的政务将更加条理清晰,律令将更加严明有效。
而这,正是他应对即将到来的、更加险恶风滥最大依仗。
杨大毛放下笔,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
他知道,李渊在长安用着裴寂、刘文静,王世充在洛阳倚仗段达、王隆,窦建德在乐寿也有宋正本、凌敬辅佐。
如今,他杨大毛也有了魏征、郝瑗。
乱世争霸,前面是猛将精兵的浴血搏杀,后方则是这般谋臣干吏的呕心沥血。
前面打得下地盘,后方才守得住、养得活、变得强。
雁门的秋,风里已带了肃杀。
但他的府邸之内,权力的齿轮已经更替完毕,正严丝合缝地开始运转,驶向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凶险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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