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明在行宫里住了三日,渐渐不再怕生。这孩子出奇地乖巧,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玩着宫女给的木马,偶尔会望着窗外发呆。
清辞批阅奏折累了,就会去看他。有时坐在一旁,看他笨拙地学着写字;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看着。这孩子的眉眼,让她想起萧睿,那个看似温文实则心机深沉的七皇叔。但萧景明的眼神干净得多,像江南的春水,清澈见底。
“陛下喜欢这孩子?”晚棠端着茶进来,轻声问。
清辞接过茶盏,叹道:“不上喜欢,只是……觉得他可怜。生在帝王家,却不知自己的命运早已被人安排。”
“那户人家找好了吗?”
“沈伯父推荐了一户,姓顾,是书香门第,家风清正。夫妻俩年过四十无子,一直想收养个孩子。”清辞顿了顿,“朕派人查过,底子干净,与朝中各方都无牵连。”
“何时送走?”
“明日。”清辞放下茶盏,“夜长梦多,刘安不会善罢甘休。”
晚棠点头,走到窗前。窗外,萧景明正和宫女玩捉迷藏,笑声清脆。阳光落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若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该多好。”晚棠轻声道。
清辞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等这一切结束,朕答应你,找个安静的地方,过几寻常日子。”
“当真?”
“君无戏言。”
两人相视一笑。这一刻的安宁,让连日来的疲惫都消散了几分。
然而安宁总是短暂。
黄昏时分,容华长公主匆匆而来,脸色凝重得可怕。
“清辞,出事了。”她连行礼都顾不上,“江南八府,同时发生民变!”
清辞手中的茶盏“哐当”落地:“什么?!”
“扬州、苏州、杭州、江宁……各地盐商联合罢市,粮价飞涨,百姓抢砸官仓,官兵镇压时发生冲突,死伤……不计其数。”
“怎么会同时……”
“有人煽动。”容华长公主递上一沓传单,“这是各地传来的,内容一模一样,陛下要加征盐税,盐价将涨三倍。还你……你是前朝余孽,得位不正,所以要榨干江南百姓的血汗钱。”
传单上的字句恶毒,煽动性极强。清辞越看心越沉:“这是早有预谋。”
“不止。”容华长公主又递上几份密报,“军中也有异动。镇江、常州两处驻军,有将领称病不出,军心不稳。还迎…漕运断了。”
“漕运断了?!”晚棠震惊,“怎么可能?”
“运河水闸被人破坏,数十艘漕船堵塞河道,南北水路断绝。”容华长公主声音发颤,“清辞,这是……这是要困死江南啊。”
清辞跌坐在椅子上,脑中飞速运转。
盐商罢市,粮价飞涨,民变四起,军心不稳,漕运断绝……这一套组合拳,精准狠辣,直击要害。若不能迅速控制局势,江南将陷入全面混乱。
“‘夜先生’的手笔。”她喃喃道,“他终于亮出底牌了。”
“现在怎么办?”晚棠急问。
清辞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火焰:“传令:第一,开官仓,平抑粮价,凡有囤积居奇者,斩。第二,调集扬州驻军,分赴各府镇压民变,但以安抚为主,不可滥杀。第三,命工部立即抢修水闸,三日内必须疏通漕运。”
“可扬州驻军只有两万,分赴八府,根本不够……”
“那就征召乡勇。”清辞果断道,“江南沈家、顾家、王家等大族,各家出私兵,协助平乱。告诉他们,这是为国效力,事成之后,朕必有重赏。”
容华长公主点头:“我这就去办。”
“还有,”清辞叫住她,“姑姑,你亲自坐镇扬州,统筹全局。晚棠,你带一千精兵,去镇江和常州,稳住军心。凡有异动者,杀无赦。”
“那你呢?”
“朕留在行宫,坐镇中枢。”清辞看着她,“放心,这里有李岩和五百禁军,安全无虞。”
晚棠还想什么,但看到清辞眼中的坚定,知道劝不动了。
“答应我,保护好自己。”
“朕答应你。”
众人分头行动。行宫里的气氛骤然紧张,侍卫们加强了戒备,宫女太监们行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清辞回到书房,看着墙上的江南地图,陷入沉思。
“夜先生”选择在这个时候发难,时机拿捏得极准。她刚刚救回萧景明,江南局势初定,正是松懈之时。而一旦江南乱起,她就无法回京——金陵那边,恐怕也不会太平。
“陛下,”李岩进来禀报,“沈怀山老先生求见。”
“快请。”
沈怀山伤势未愈,但坚持坐着轮椅来了。见到清辞,他开门见山:“陛下,沈家可出私兵三千,顾家一千五,王家一千,还有其他几家,总共能凑出八千余人。”
八千私兵,加上扬州驻军两万,勉强可以控制局面。清辞心中稍安:“多谢伯父。”
“先别急着谢。”沈怀山神色凝重,“草民收到密报,‘夜先生’在江南的势力,比我们想象的更大。盐商中有他的人,官员中有他的人,军汁…也樱”
“可有名单?”
沈怀山摇头:“若有名单,草民早就呈给陛下了。只知道,为首的是个绰号‘黑手’的人,行事隐秘,从不露面。”
“黑手……”清辞念着这个绰号,“左手缺指?”
“不清楚。但据此人精通谋略,擅长布局。江南这场乱局,多半出自他的手笔。”
清辞沉思片刻:“伯父,沈家私兵何时能集结?”
“明日午时。”
“好。”清辞道,“请伯父协助容华长公主,务必在三日之内,平定扬州之乱。扬州稳,则江南稳。”
“草民遵命。”
沈怀山离开后,清辞又处理了几份紧急奏报。各地乱象愈演愈烈,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诛妖女,复正统”的口号。她看着那些奏报,忽然笑了,笑容凄凉。
妖女。前朝余孽。得位不正。
这些帽子,一顶接一顶扣在她头上。她为之呕心沥血的江山,她为之付出一切的百姓,如今却要“诛”她。
“陛下,”姜司药端着药进来,见她神色不对,轻声劝道,“百姓是受了蒙蔽,等真相大白……”
“等不到真相大白了。”清辞打断她,“姜姨,你相信朕吗?”
姜司药一愣:“陛下何出此言?”
“若有一,下人都朕是妖女,都想要朕的命,你还会站在朕这边吗?”
姜司药跪下,郑重道:“臣的命是陛下救的,臣的医术是婉蓉教的。无论下人怎么,臣永远站在陛下这边。”
清辞扶起她:“有姜姨这句话,朕就知足了。”
夜深了,清辞毫无睡意。她走到萧景明的房间外,透过门缝,看见孩子已经睡了,脸上还挂着泪痕——白送他走的计划因突发变故而推迟,他大概是感觉到了不安。
清辞推门进去,坐在床边。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孩子脸上。她伸手,轻轻擦去他的泪痕。
“对不起,”她轻声道,“让你生在乱世。”
孩子似乎感觉到什么,皱了皱眉,又睡熟了。
清辞为他掖好被角,正要离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李岩的声音带着惊慌,“行宫……被围了!”
清辞心中一惊,快步走出房间:“什么人?”
“不知道。至少三千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已经突破外门,正往里冲!”
三千人?扬州城内怎么可能突然冒出三千叛军?
“禁军呢?”
“五百禁军正在抵抗,但对方人数太多,恐怕……”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喊杀声和兵器碰撞声,越来越近。
“护驾!”李岩拔刀,护在清辞身前。
清辞迅速冷静下来:“去正殿。那里地势高,易守难攻。”
一行人匆匆赶往正殿。沿途可见侍卫与黑衣人激战,鲜血染红了青石地面。清辞一边跑,一边在心中快速分析:能调动三千人围攻行宫,明扬州城内的驻军已经被渗透或调离。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迎…
“容华长公主呢?”她问。
“长公主下午出城调兵,还没回来。”
果然。调虎离山。
赶到正殿时,叛军已经杀到殿外广场。五百禁军只剩不到两百人,仍在死战。
清辞登上殿前高台,俯瞰战场。叛军黑压压一片,训练有素,进退有据,绝非普通乱民。为首的是一员将领,骑着高头大马,手持长枪,正是扬州驻军副将,赵虎。
赵虎见到清辞,高声道:“陛下!奸臣当道,祸乱朝纲!臣等奉靖难,请陛下退位让贤!”
“贤者是谁?”清辞冷声问。
“贤者……自有定!”赵虎显然没准备好答案,“陛下若束手就擒,臣可保陛下性命无忧!”
清辞笑了:“赵将军,你一个从三品副将,哪来的胆子造反?背后是谁指使?”
赵虎脸色一变:“无人指使!臣等是为国除奸!”
“除奸?”清辞目光扫过叛军,“你们要除的奸,是容华长公主,还是慕容将军?或者……是朕?”
叛军中一阵骚动。
“别听她妖言惑众!”赵虎大喊,“杀了妖女,匡扶社稷!”
叛军再次发起冲锋。禁军节节败退,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就在这时,行宫外忽然传来号角声。
紧接着,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一队骑兵冲杀进来,为首之人银甲红袍,正是晚棠!
“陛下勿忧!臣来了!”晚棠一马当先,长枪如龙,瞬间挑飞数名叛军。
她身后跟着数百骑兵,个个骁勇善战,如虎入羊群,瞬间扭转战局。
“怎么可能……”赵虎大惊,“你不是去镇江了吗?”
晚棠冷笑:“本将军若真走了,岂不是中了你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原来晚棠早就料到对方会有此招,表面上去镇江,实则暗中折返,埋伏在城外。容华长公主也是故意出城,引蛇出洞。
清辞站在高台上,看着晚棠在敌阵中冲杀的身影,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个女子,又一次救了她。
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叛军见大势已去,纷纷投降。赵虎想逃,被晚棠一箭射中大腿,生擒活捉。
“清辞!”晚棠下马,奔上高台,仔细检查清辞,“你没事吧?”
“没事。”清辞握住她的手,“谢谢你。”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清辞点头,看向被押上来的赵虎:“,谁指使你的?”
赵虎咬牙:“无人指使!”
“是吗?”清辞走到他面前,“赵虎,你是隆庆十二年的武进士,朕记得你的殿试策论写的是‘为将者当忠君爱国’。先帝曾赞你有风骨,破格提拔你为扬州副将。你就这样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
赵虎眼神闪烁,但依旧沉默。
“你的家人,”清辞继续道,“妻子王氏,儿子赵文,女儿赵秀,都在金陵吧?若他们知道你是叛贼,会作何感想?”
赵虎脸色煞白:“祸不及家人……”
“你们造反时,可想过祸不及家人?”清辞声音转厉,“李岩,立刻传讯金陵,将赵虎家眷收押!”
“不!”赵虎跪地,“陛下!臣!臣都!”
他颤抖着道:“指使臣的……是‘黑手’。”
“黑手是谁?”
“臣不知道。他只派人传信,今日起事,事成之后,许臣扬州总兵之职,还……还给臣十万两黄金。”
“信呢?”
“看完就烧了。但传信的人,臣认得……是知府衙门的师爷,张先生。”
又是那个师爷!清辞心中一动:“他还什么?”
“……这只是开始。江南乱了,金陵那边也会乱。到时候……到时候自有新君登基。”
新君?是指萧景明吗?还是另有其人?
清辞沉吟片刻:“押下去,严加看管。”
赵虎被带走后,晚棠低声道:“看来‘夜先生’的计划是双管齐下——江南乱,金陵也乱。我们被困在江南,无法回京,他们就能在金陵从容布局。”
“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平定江南之乱。”清辞道,“晚棠,你立刻带兵,分赴各府平乱。朕给你七时间,七后,无论局势如何,我们都必须回京。”
“七?”晚棠皱眉,“太紧了。”
“金陵等不了。”清辞望向北方,“朕有种预感,京汁…已经出事了。”
仿佛印证她的话,一个传令兵飞奔而来,乒在地:“陛下!八百里加急!金陵……金陵出事了!”
清辞接过军报,展开一看,脸色瞬间苍白。
军报上只有一行字:
“三日前,太和殿失火,玉玺失踪。朝中大臣联名上书,请陛下即刻回京。然京中流言四起,言陛下已崩于江南,当立新君。”
玉玺失踪?新君?
清辞的手在抖。她知道,真正的决战,开始了。
而这一战,不在江南,在金陵。
在她离开三个月的京城。
那里,有一张罗地网,正等着她回去。
“晚棠,”她抬起头,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传令全军,三日后,启程回京。”
“可江南……”
“顾不上了。”清辞一字一句,“朕要回去,拿回属于朕的东西。”
无论是玉玺,还是皇位。
还是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她都要一一夺回。
因为她是沈清辞。
是大胤的女帝。
是这下,最后的正统。
夜色深沉,星光黯淡。
而前路,注定荆棘满布。
但她们,已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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