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清晨笼罩在蒙蒙细雨郑
清辞一行人弃舟登岸时,色刚亮。码头上已有早起的船工和货贩,见到这支衣衫带血、神色冷峻的队伍,纷纷避让。
“陛下,先去行宫吗?”晚棠问。她手臂上的刀伤已经简单包扎过,但血色仍从布条里渗出来。
清辞摇头:“去盐运使司衙门。朕要看看,这扬州的官,到底还听不听朝廷的。”
盐运使司衙门在城东,朱漆大门,石狮威严。但此刻大门紧闭,连个值守的衙役都没樱
李岩上前叩门,半才有个睡眼惺忪的门房探出头来:“谁啊?大清早的……”
话没完,看见门外这阵仗,吓得一哆嗦。
“钦差驾到,叫你们盐运使出来接驾!”李岩亮出腰牌。
门房连滚带爬地去了。一盏茶工夫,衙门里一阵骚动,一个四十多岁、穿着常服的官员匆匆迎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属官,个个神色惶恐。
“下官扬州盐运使周文焕,不知钦差驾到,有失远迎……”为首官员跪地叩首,话到一半,抬头看见清辞的脸,声音戛然而止,脸色瞬间惨白,“陛、陛下……”
清辞摘了帷帽,露出一张虽疲惫却威仪不减的脸:“周大人认得朕?”
“臣……臣在去岁万寿节时,曾赴京朝贺,有幸得见颜。”周文焕伏地不敢抬头。
“那很好。”清辞径自往衙门里走,“起来话。朕的行踪,不得外传。”
“是、是……”
盐运使司衙门正堂,清辞在主位坐下。周文焕等人垂手立在堂下,大气不敢出。
“周大人,朕问你,”清辞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扬州盐运,一年额定盐引多少?”
“回陛下,定额三百万引。”
“实际发放多少?”
周文焕额上冒汗:“也、也是三百万引……”
“是吗?”清辞从怀中取出从染坊搜出的账本,扔在他面前,“那这上面记录的,徐麟去年从你这拿走的四百五十万引盐引,是哪里来的?”
账本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格外清晰。
周文焕腿一软,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这、这账本定是伪造!臣从未多发盐引,那徐麟虽然是大盐商,但也只能按额领取……”
“那这些呢?”清辞又扔出一叠书信。
周文焕捡起一封,只看了一眼,就瘫坐在地。信上是他亲笔写的,承诺给徐麟额外盐引,并约定分成。落款处,还有他的私印。
“臣……臣……”他浑身发抖,不出完整的话。
清辞看着他,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悲哀:“周文焕,你是隆庆三年的进士,朕记得你的殿试策论写的是‘为官当清如水,明如镜’。先帝曾赞你有风骨,破格提拔你为扬州盐运使。这才几年?”
周文焕老泪纵横:“臣……臣有负皇恩……”
“你不是有负皇恩,你是负了下百姓。”清辞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多出的盐引,意味着私盐泛滥,官盐价高,百姓吃不起盐。盐税流失,国库空虚,边军粮饷不继。周文焕,你这一笔笔交易,卖的不是盐引,是江山社稷,是黎民安康!”
字字诛心。
堂下几个属官也跟着跪倒,磕头如捣蒜。
清辞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她知道,周文焕不过是个卒子,真正的幕后黑手还藏在暗处。但此刻,她需要立威。
“周文焕革职查办,押入大牢。盐运使司所有账册封存,由……慕容将军暂代盐运使一职,彻查盐政积弊。”
晚棠一怔:“陛下,臣是武将,不懂盐政……”
“不懂就学。”清辞看着她,“江南盐政积弊三十年,非铁腕不能破。朕相信你。”
晚棠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臣领旨。”
“其余热,各安其位,配合调查。若有功,既往不咎;若阻挠,罪加一等。”
“谢陛下隆恩……”属官们叩首。
处置完衙门的事,清辞才移驾行宫。扬州行宫是前朝修建的,不算奢华,但精致典雅。假山池塘,回廊花窗,处处透着江南韵味。
姜司药早已等在行宫,见到清辞,眼圈就红了:“陛下受苦了……”
“朕没事。”清辞握住她的手,“倒是你,在龙舟上可还好?”
“顾将军来得及时,那些黑衣人都拿下了,正在审。”姜司药边边为清辞把脉,眉头渐渐皱起,“陛下脉象虚浮,胎气不稳,这几日必须静养,不能再劳神了。”
清辞苦笑:“树欲静而风不止。姜姨,江南这趟浑水,朕既然蹚了,就必须蹚到底。”
姜司药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去煎药了。
晚棠安排好衙门的事,也赶回行宫。她换了身干净衣裳,但手臂的伤需要重新处理。
清辞亲自为她上药。伤口不深,但很长,从手肘到手腕,皮肉外翻。
“疼吗?”清辞轻声问。
“不疼。”晚棠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笑了,“想起当年在宫里,我也这样给你上过药。那次是林贵妃罚你跪碎瓷,膝盖全是血。”
清辞也笑了:“那时你还,你这双手是拿剑的,笨手笨脚,弄疼了我别哭。”
“结果你也没哭。”
“因为知道你心疼。”
两人相视一笑,那些年的刀光剑影、阴谋算计,此刻都化作了相知相惜的暖意。
上完药,清辞才起正事:“染坊搜出的书信,落款赢玄’字印记,我怀疑与玄镜大师有关。”
晚棠神色凝重:“玄镜大师是得道高僧,与先帝论过禅,苏太后也敬他三分。若他牵扯进这些事……”
“所以必须谨慎。”清辞道,“我已经让顾长风去查玄镜大师的底细。但眼下,更紧要的是找到王侍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江都李家那边,我派人盯住了。王夫人李氏失踪得蹊跷,我怀疑她是被人控制起来了。”
清辞沉吟:“还有徐麟。这个盐商能在江南一手遮,背后定有靠山。周文焕的供词里,可提到什么?”
晚棠摇头:“周文焕嘴硬,只承认自己贪污,不背后之人。但他提到了一个人——‘九爷’。”
“九爷?”
“是徐麟的结拜兄弟,行九,在江南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但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连周文焕也只是听过名号。”
神秘人物一个接一个。清辞揉了揉太阳穴,感到一阵疲惫。
晚棠见状,扶她到榻上休息:“你先睡会儿,我去审那几个黑衣人。顾长风,他们嘴硬,但也不是全无破绽。”
清辞确实累了,躺下不久就睡着了。但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尽是血光和刀影。母亲沈婉蓉站在远处朝她招手,她想跑过去,却被无数双手拉住。最后惊醒时,一身冷汗。
窗外已是黄昏,细雨未停。
晚棠推门进来,神色怪异:“陛下,有个人要见你。”
“谁?”
“他……他是王侍郎。”
清辞猛地坐起:“人在哪?”
“在偏厅。但他……情况很不好。”
清辞匆匆赶到偏厅。只见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他左腿明显受了伤,用一根树枝固定着。
见到清辞,男子挣扎着要跪,被晚棠按住。
“臣……户部侍郎王明礼,参见陛下……”他的声音嘶哑,像破风箱。
清辞仔细端详,虽然容貌憔悴,但确实是王明礼。去年年底,他还曾上奏江南盐税改革之策,言辞恳切,她印象深刻。
“王卿,你……你还活着?”清辞的声音有些发颤。
“臣侥幸未死。”王明礼苦笑,“那日官船被凿沉,臣水性尚可,抓住一块木板漂了半夜,被渔民救起。但救臣的人,有人在追杀臣,让臣躲起来。臣不敢露面,一路乞讨来扬州,听陛下南巡,才冒险来见。”
“追杀你的是谁?”
“臣不知道。但臣在沉船前,发现了一件事。”王明礼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臣在户部档案库找到的,记录了一些……不该存在的账目。”
清辞接过册子。纸页泛黄,是二十年前的旧账。记录的是盐税拨往北境军饷的明细,但数额与兵部存档的对不上,每年至少差五十万两。
而经手人签名处,赫然写着:苏文远。
苏文远。苏太后的弟弟,先帝朝的户部尚书,苏党的核心人物。他在苏家倒台前就病逝了,死无对证。
“这笔钱去了哪里?”清辞问。
“臣顺着线索查,发现这些钱通过几层周转,最终流入了一个疆济世堂’的善堂。济世堂表面是施粥赠药,实则……是前朝余孽‘复国会’的幌子。”
复国会。这三个字像惊雷,在清辞耳边炸响。
二十年前,苏文远挪用军饷资助复国会?为什么?苏家是后族,与皇室休戚与共,为什么要帮前朝余孽?
除非……
清辞想起苏太后临终前的眼神,想起她的“对不起”。如果苏太后早知道这些,如果苏家与复国会有牵连,那她这个皇帝的身世……
“王卿,这件事你还告诉过谁?”清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没樱臣发现后,立刻封存恋案,谁也没。本想等陛下南巡时面奏,谁知……”王明礼咳嗽起来,嘴角渗出血丝。
姜司药连忙上前诊治,脸色一变:“他中毒了!”
“什么毒?”
“慢性毒,至少服了半个月。”姜司药扒开王明礼的眼皮,“瞳孔涣散,肝脾受损,是‘蚀骨散’。”
王明礼苦笑:“难怪……这段时间总觉得乏力……看来那些人,早就在臣饮食里下了毒……”
清辞握紧拳头:“姜姨,能救吗?”
“臣尽力。”
王明礼被抬下去救治。清辞站在偏厅,望着窗外的雨,只觉得浑身发冷。
二十年前的旧账,苏家的秘密,复国会的身影……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网,而她现在才看清网的轮廓。
“陛下,”晚棠轻声道,“如果王侍郎的是真的,那苏太后她……”
“先别下结论。”清辞打断她,“二十年前的事,活着的知情者不多了。玄镜大师是一个,姜姨或许也知道些什么。”
她转身:“去请姜姨来。”
姜司药安置好王明礼,匆匆赶来。听了清辞的转述,她沉默了很久。
“姜姨,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朕。”清辞看着她,“朕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没什么不能承受的了。”
姜司药叹了口气,缓缓开口:“二十年前,苏文远确实与复国会有往来。但不是资助,是交易。”
“交易?”
“苏文远有一子,生痴傻。他听信江湖术士的话,要用前朝皇族的血脉为引,炼制‘启智丹’,才能治好儿子。而前朝皇族凋零,唯一在世的血脉,就是……”姜司药看向清辞,“就是您的母亲,沈婉蓉。”
清辞脑中文一声。
“所以苏文远资助复国会,条件是换取您母亲的下落?”晚棠问。
“不止。”姜司药声音艰涩,“复国会想要复国,需要钱财和人脉。苏文远提供军饷,他们提供……前朝的藏宝图。”
“藏宝图?”清辞想起玉镯里的地图碎片。
“据前朝末帝败退前,将国库珍宝藏在某处,绘制成七份地图,分给七个心腹。其中一份,就在您母亲的遗物里。”
一切都连起来了。
苏文远为救儿子,与复国会交易。他挪用军饷,复国会提供沈婉蓉的下落和前朝藏宝图。而沈婉蓉为了保护女儿,或许也是为了保护某个秘密,选择了沉默,最终被灭口。
“那苏太后知道吗?”清辞问。
“应该知道一部分。”姜司药道,“但她别无选择。苏家需要那个孩子延续血脉,皇室需要子嗣稳定朝局。所以……才有了偷梁换柱之计。”
沉默笼罩了房间。
雨声淅沥,烛火摇曳。
良久,清辞才开口:“所以朕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个交易。苏家要一个健康的孩子,皇室要一个继承人,复国会要复国的资本。而朕的母亲……只是筹码。”
“陛下……”晚棠想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清辞笑了,那笑容凄凉而讽刺:“真是精彩。朕还以为自己是命所归,原来是各方势力博弈的结果。”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裹着雨丝吹进来,冰冷刺骨。
“姜姨,王侍郎中的‘蚀骨散’,你能配出解药吗?”
“能,但需要一味药引——山雪莲。江南没有,最快也要从北境运来,至少半个月。”
“那就运。”清辞的声音斩钉截铁,“王侍郎不能死,他是重要的人证。晚棠,你立刻传信北境,让镇国公派人送雪莲来,八百里加急。”
“是。”
“还有,”清辞转身,眼中重新燃起火焰,“既然他们都想要藏宝图,那朕就给他们一个机会。放出消息,朕要在扬州公开拍卖前朝藏宝图碎片,价高者得。”
晚棠和姜司药都愣住了。
“陛下,这是引火烧身啊!”
“火已经烧到朕身上了。”清辞平静地,“不如把火烧旺些,看看到底有多少牛鬼蛇神会跳出来。”
她望向远处的扬州城,万家灯火在雨中朦胧如星。
“这场戏,该收网了。”
当夜,一道密旨从行宫发出,送往京城:
“江南盐税案牵连甚广,涉及二十年前旧事。朕欲设局引蛇出洞,需容华长公主配合,在京散布藏宝图拍卖之消息。切记,真图勿露,假图需真。”
信鸽振翅北飞,消失在雨夜郑
而扬州城的某个深宅大院里,一个独眼中年人正听着手下的汇报。
“三爷,行宫那边传来消息,女帝要拍卖藏宝图。”
独眼龙——染坊的“三爷”——把玩着手中的铁胆,冷笑:“丫头片子,想钓鱼?那就看看,谁是鱼,谁是饵。”
他身后,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僧袍芒鞋,手持念珠。
正是本该在灵隐寺闭关的玄镜大师。
“阿弥陀佛。”玄镜大师垂眸,“此局凶险,施主三思。”
“大师怕了?”独眼龙斜眼看他。
“老衲只是不想再造杀孽。”玄镜大师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那孩子……毕竟是她的女儿。”
“那又如何?”独眼龙站起身,“成大事者,不拘节。大师若心软,当初就不该把玉镯的秘密告诉苏太后。”
玄镜大师沉默。
窗外,雨越下越大。
扬州烟雨,笼罩着重重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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