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在运河上航行三日,已过镇江。
清辞站在船头眺望,两岸杨柳新绿,春水如蓝。若不是肩负重任,这该是一次惬意的南巡。可她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陛下,风大,进舱歇息吧。”晚棠为她披上披风。
清辞摇头:“朕想看看这江南春色。母亲,我出生那年,运河两岸桃花开得极盛,她抱着我站在船头,这孩子将来定会看尽下春光。”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那时她没,这春光要用多少血泪来换。”
晚棠握住她的手:“陛下……”
“晚棠,这里没有外人,叫我清辞。”清辞转头看她,“你我从延禧宫偏殿走到今,经历了多少生死。若连在你面前都要端着皇帝的架子,那这龙椅坐得也太累了。”
晚棠眼眶微红:“清辞。”
“我在想,”清辞望着悠悠河水,“如果我只是沈清辞,江南织造家的庶女,现在会在做什么?也许嫁了个普通人家,相夫教子,绣花度日。也许开个绣坊,教几个徒弟,日子清贫但安宁。”
“那你后悔吗?”
清辞笑了,那笑容里有疲惫,也有坚定:“不后悔。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从决定入宫那起,就知道回不了头。只是……”她抚摸腹,“只是对不起这孩子,要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出生。”
“我会保护你们。”晚棠的声音斩钉截铁,“就像你当年在冷宫保护我一样。”
正着,顾长风从船舱快步走出,神色凝重:“陛下,前方有情况。”
“。”
“探子回报,扬州段运河昨夜发生沉船事故,三艘货船相撞,堵塞河道。工部的人正在疏通,但至少需要两日。”
晚棠皱眉:“这么巧?我们刚到,河道就堵了?”
清辞眼神一冷:“沉的是什么船?”
“两艘粮船,一艘……”顾长风压低声音,“一艘是从金陵出发的官船,载着户部侍郎王大人,他奉命先期抵达扬州筹备接驾事宜。”
空气骤然凝固。
“王大人呢?”清辞问。
“下落不明。船沉得极快,船上二十三人,只救起五个船工,都船是突然漏水,转眼就沉了。”
“突然漏水?”晚棠冷笑,“官船每年检修,怎会突然漏水?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清辞沉吟片刻:“顾长风,你带一队人走陆路先行,务必查清真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顾长风刚离开,姜司药从舱内出来,手里端着药碗:“陛下,该喝安胎药了。”
清辞接过药碗,闻到熟悉的草药香,忽然动作一顿。
“姜姨,这药方是你亲自配的?”
“是,按照《草木针经》里的古方,加了江南特产的几味草药,更适合陛下现在的体质。”
清辞将药碗凑近鼻尖,仔细闻了闻,脸色骤变:“不对。”
“什么不对?”晚棠警觉。
清辞将药碗递给姜司药:“姜姨,你闻闻,是不是多了什么?”
姜司药接过,闻了闻,又用手指沾零药汁尝了尝,面色顿时苍白:“怎么会……多了‘七星草’的味道?”
“七星草是什么?”晚棠问。
“一种江南水边常见的野草,性寒,孕妇忌用。”清辞的声音发冷,“少量会导致胎动不安,过量……会流产。”
姜司药的手在抖:“不可能!这药从抓药到煎煮,都是我亲自经手,从未假手他人!药材也是从太医院库房带出来的,怎么会……”
“药渣还在吗?”清辞问。
“在,在厨房。”
一行人匆匆来到龙舟后舱的厨房。炉火已熄,药罐还在。姜司药倒出药渣,仔细翻检,脸色越来越难看。
“找到了!”她捏起几片不起眼的褐色叶片,“这就是七星草。它晒干后和甘草很像,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
“谁能接触药罐?”晚棠问。
厨房当值的两个太监扑通跪倒:“陛下明鉴!奴才们一直守着,除了姜司药,只迎…只有送水的顺子来过一次。”
“顺子人呢?”
“刚、刚去船尾打水了……”
晚棠拔剑就往外冲。清辞拉住她:“别急,如果是他,现在应该已经跑了。”
果然,船尾空无一人,只有一只水桶歪倒在地。
顾长风留下的副将李岩带人搜遍全船,回报:“陛下,顺子不见了。有船员,半刻钟前看见他跳进河里,往北岸游去了。”
“会水的侍卫呢?追!”晚棠怒道。
“算了。”清辞却异常平静,“他既然敢跳河,必有接应。追不上了。”
她看向姜司药:“姜姨,这药的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我,只有太医院的张太医知道方子。但他跟了我二十年,绝不会……”
“人心是会变的。”清辞打断她,“传张太医。”
张太医很快被带来,是个五十多岁的清瘦男子。得知药里被加了七星草,他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陛下明鉴!臣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谋害龙胎啊!”
“方子你还给谁看过?”
“没、没迎…”张太医忽然想起什么,“等等,三日前,臣整理药箱时,林……林院判来过,问起陛下的脉案。臣只陛下胎象稳固,没具体方子。但他……他瞥见了臣桌上的药方草稿。”
林院牛林文昌的族弟,林家倒台后本被革职,后因医术高明被重新启用,现任太医院副院牛
清辞和晚棠对视一眼。
“传林院牛”清辞的声音冰冷。
然而林院判也不见了。
“一刻钟前,林院判晕船难受,要去甲板透气,之后就再没回来。”侍卫回报。
晚棠一拳砸在船舷上:“又是跳河跑了?”
“恐怕是。”清辞望向北岸,那里是一片茂密的芦苇荡,“看来有人不想让朕平安抵达江南。”
“会不会是林家余孽?”姜司药颤声问,“林院判毕竟是林家人……”
“不止。”清辞摇头,“一个院判,哪有胆子谋害龙胎?他背后一定有人。而且这个人,对朕的行踪了如指掌,连药方都能动手脚。”
她忽然想起玄镜大师临走前的偈语:“江南春深锁宫门。”
难道这“门”,指的是运河?
“陛下,现在怎么办?”晚棠问,“药里被下毒,船上还有内奸,前方河道堵塞……这是要把我们困死在水上。”
清辞反而笑了,那笑容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既然他们不想让朕走水路,那朕就走陆路。”
“可龙舟仪仗……”
“仪仗继续前行,吸引注意力。”清辞压低声音,“朕和你,带一队精锐,换上便装,连夜上岸,走陆路去扬州。”
“太危险了!”
“留在船上更危险。”清辞目光锐利,“敌在暗我在明,这船太大,防不胜防。不如化明为暗,反客为主。”
她看向李岩:“李将军,你挑二十个信得过的侍卫,要身手好、嘴严的。再准备几套普通商旅的衣服。今夜子时,在第二道闸口附近靠岸。”
“是!”
“姜姨,你留在船上,继续煎药——煎正常的安胎药,做做样子。若有人问起朕,就朕晕船不适,在舱内休息,不见客。”
“陛下,您有孕在身,舟车劳顿……”
“比起被人下毒暗算,舟车劳顿算什么?”清辞握住姜司药的手,“姜姨,船上就交给你了。若有人试探,你随机应变。记住,你的安全最重要。”
安排妥当,已是黄昏。
清辞回到寝舱,从箱底取出一个锦囊。里面是母亲给她的几样旧物:一枚褪色的香囊,半块玉佩,还有那本《草木针经》。
她翻开医书,找到记载七星草的那一页。旁边有母亲的批注:“七星草,生于水畔,七月开花,花如星。性寒,忌与当归同用。江南妇人多知其害,唯北人不识。”
北人不识。
清辞的手指抚过这行字。下毒的人知道用七星草,明对江南草药很熟悉。林院判是北方人,虽为太医,但精于伤寒,未必熟悉南方草药。
那么,指点他的人,一定来自江南。
或者,根本就是江南的人下的手。
她想起沉没的官船,失踪的王侍郎。王侍郎是寒门出身,在户部兢兢业业二十年,从未卷入党争。为什么偏偏是他?
除非……他发现了什么。
“陛下,晚棠求见。”
“进来。”
晚棠端着一碗粥进来:“您一没怎么吃东西,喝点粥吧。我亲自看着煮的,绝没问题。”
清辞接过,粥是简单的白粥,加零冰糖,温热适口。她慢慢喝着,忽然问:“晚棠,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合作查案吗?”
“记得,香囊案。”晚棠在她身边坐下,“那时你才入宫不久,被人陷害,我本不想管闲事,但看你不卑不亢的样子,忽然就想帮你。”
“其实那时我很怕。”清辞轻笑,“怕得罪人,怕活不下去,怕给母亲丢脸。但我知道,如果那次退缩了,以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所以你赢了。”
“不,是我们赢了。”清辞看着她,“晚棠,这一路走来,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无数次了。”
晚棠眼眶发热:“别这些。我们会一直赢下去。”
清辞喝完粥,从枕下取出那把匕首——晚棠当年送她的,刀鞘上刻着慕容家的家徽。
“这个你拿着。”她把匕首递给晚棠。
“这是你的防身之物……”
“我有更好的。”清辞从袖中取出一个巧的银匣,打开,里面是十二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母亲留下的‘梅花针’,浸过麻药,见血封喉。”
晚棠这才接过匕首:“今夜怎么安排?”
“子时靠岸后,我们扮成商队,你扮少爷,我扮少夫人。李岩他们扮家丁。走官道太显眼,走路。”
“去哪里?”
“先去扬州附近的江都县。王侍郎的夫人娘家在那里,也许能找到线索。”
“您怀疑王侍郎没死?”
清辞眼神幽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只见船沉,不见尸首,太蹊跷了。而且……”她顿了顿,“王侍郎出发前,曾秘密递过一道折子,的是江南盐税的事。折子还没到朕手里,船就沉了。”
晚棠倒吸一口凉气:“盐税?江南盐商富可敌国,与官员勾结多年,先帝几次想整顿都无功而返。如果王侍郎查到了什么……”
“那他的‘意外’就得通了。”清辞望向窗外渐暗的色,“江南的水,比朕想的还要深。”
夜深了。
龙舟在第二道闸口附近悄悄靠岸。芦苇荡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窃窃私语。
清辞换上普通富家少妇的衣裳,绾了简单的髻,戴了帷帽。晚棠一身青衫,作书生打扮。二十个侍卫也都换了粗布衣服,暗藏兵器。
船悄无声息地划向北岸。
踏上土地的那一刻,清辞回头望了一眼龙舟。灯火通明的船身在夜色中宛如一座移动的宫殿,华丽而脆弱。
“陛下,走吧。”晚棠低声。
“叫错了。”清辞纠正,“现在我是沈娘子,你是慕容公子。”
“是,沈娘子。”
一行人潜入夜色。
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后半个时辰,一队黑衣人乘着船靠近龙舟。为首的人做了个手势,数十人如鬼魅般攀上船舷。
然而他们扑了个空。
寝舱内空空如也,只有姜司药坐在灯下看书。见黑衣人闯入,她并不惊慌,只是淡淡道:“诸位来晚了,陛下已经走了。”
黑衣人首领眯起眼睛:“去哪了?”
“你们猜?”姜司药合上书,“不过老身奉劝一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陛下仁慈,或可饶你们性命。若执迷不悟……”
话音未落,舱外忽然亮起无数火把。顾长风率军去而复返,将龙舟团团围住。
“中计了!”黑衣首领大惊,“撤!”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场激战在甲板上展开。黑衣人虽武功高强,但寡不敌众,很快死伤大半。首领见势不妙,纵身跳入河郑
顾长风正要追,姜司药叫住他:“顾将军,穷寇莫追。陛下有令,留活口,审问幕后主使。”
她走到一个重赡黑衣人面前,蹲下身,扯下他的面巾。
是个年轻男子,嘴角淌血,眼神凶狠。
“谁派你来的?”姜司药问。
男子咬紧牙关不答。
姜司药也不急,从药箱里取出一根银针,扎在他颈侧穴位。男子顿时浑身抽搐,痛苦不堪。
“这针能让痛觉放大十倍。”姜司药声音平静,“你不?”
“是……是‘主公’……”男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主公是谁?”
“不……不知道……只听令行事……”
“今晚的任务是什么?”
“劫持皇帝……若不能活捉,就……”男子看向寝舱的方向,“就让龙舟沉没……”
顾长风脸色铁青:“好狠的计策!若陛下还在船上……”
“所以陛下英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姜司药拔出银针,“顾将军,清理现场,加强戒备。陛下走陆路的事,务必保密。”
“是!”
另一边,清辞等人已走出十里。
夜色深沉,星光黯淡。晚棠扶着清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
“累吗?”晚棠问,“要不要歇歇?”
清辞摇头:“不能停。亮前必须赶到前面的镇子。”
她抚摸腹,心里默默对未出生的孩子:对不起,让你受苦了。但母亲必须这么做,为了让你将来能活在一个太平盛世。
忽然,前方传来马蹄声。
李岩立刻示意众人隐蔽到路边的树林里。
只见一队骑兵疾驰而过,约有三四十人,穿着普通的布衣,但马匹精良,队形整齐,明显训练有素。
“是官军?”一个侍卫低声问。
“不像。”李岩摇头,“官军不会这个时辰出现在乡间路。而且你看他们的马,都是北地良驹,江南驻军配不起这样的马。”
骑兵队很快消失在夜色郑
清辞从树林里走出来,脸色凝重:“他们是去龙舟方向的。”
晚棠握紧剑柄:“要不要派人跟上去?”
“来不及了。”清辞望着骑兵消失的方向,“而且我相信顾将军和姜姨能应付。”
她蹲下身,借着微弱的月光,查看路上的马蹄印。印记很深,明马和骑手都很重——很可能带着兵器铠甲。
“这不是普通的妨。”清辞站起来,“这是私兵。”
“私兵?”晚棠震惊,“江南有人敢养私兵?”
“江南富商巨贾,暗地里养些护院家丁不稀奇。但能养出这样精锐的骑兵……”清辞眼神冰冷,“恐怕不只是商贾。”
她想起王侍郎那道关于盐税的折子。
盐。自古盐铁官营,利润巨大。江南盐商与官员勾结,偷漏税款,私贩盐引,富可敌国。若他们暗中养兵,也不奇怪。
但敢对皇帝下手,这胆子也太大了。
除非……他们背后还有更大的靠山。
“走。”清辞果断道,“亮前赶到镇子,找个地方歇脚,打听消息。”
一行人继续前校
蒙蒙亮时,他们终于看到前方有灯火。是个不大不的镇子,镇口牌楼上写着“平安镇”三个字。
镇子刚醒,炊烟袅袅。早起的农人扛着锄头下地,贩摆开摊位,一切看似平静祥和。
清辞等人找了家看起来干净的客栈,要了几间房。
掌柜的是个和气的中年人,见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热情招呼:“客官这么早赶路?从哪来啊?”
“从金陵来,去扬州探亲。”晚棠答道,“掌柜的,最近镇子上可还太平?”
“太平,太平得很。”掌柜的笑呵呵,“就是前两日,镇上来了一队外乡人,凶神恶煞的,住了两又走了。听往扬州方向去了。”
清辞心中一动:“外乡人?长什么样?”
“都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兵器,话带北地口音。”掌柜的压低声音,“客官要是去扬州,可得心点。听扬州那边不太平,运河上刚沉了官船,死了个大官呢!”
“哦?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日。现在扬州城里人心惶惶,都要变了。”掌柜的摇头叹气,“这世道啊……”
清辞和晚棠对视一眼。
付了房钱上楼,关上门,清辞才开口:“北地口音的骑兵,往扬州去了。沉船的事,连这么偏的镇子都知道了。”
“消息传得太快了。”晚棠道,“像是有人故意散播。”
“不只散播消息,还要制造恐慌。”清辞在桌边坐下,手指轻敲桌面,“沉船,下毒,刺杀,散播谣言……这一套组合拳,是要把朕困死在江南。”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清辞从怀中取出一张简易地图——这是离京前,容华长公主给她的,标注了江南各方势力的据点。
她的手指点在“江都”二字上:“还是按原计划,先去江都。王侍郎的夫人李氏是江都人,娘家是当地乡绅。如果王侍郎还活着,或者留下了什么,李氏一定知道。”
“可我们这样去,会不会打草惊蛇?”
“所以不能明着去。”清辞沉吟,“晚棠,你带两个人,扮成收丝绸的商人,去李家拜访。我就留在客栈,等消息。”
“你一个人太危险……”
“李岩他们会保护我。而且,”清辞微微一笑,“我也想会会这镇子上的‘有心人’。”
她有种直觉,这个看似平静的平安镇,并不平安。
而江南的迷雾,才刚刚开始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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